沈峤:“这是舍妹。”
晏无师:“妻子。”
沈峤:“……”
小贩:“……”
沈峤估摸着晏无师故意这样说,应该是因着作女装打扮而不满,但他在外人面前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好轻咳一声,亡羊补牢:“这位是我表妹,性子有些执拗,您别见怪。”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小贩立刻想象了一出表兄妹相爱而不得,私奔千里的戏码来,登时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沈峤一头雾水,心说你明白什么,我都不明白。
那边晏无师指着糖人:“要这个。”
他的声音低沉,根本不像女声,但小贩没多寻思,毕竟塞外风沙大,吐谷浑女子也有声音粗哑的。
听见晏无师的话,小贩精神一振:“您要什么,我都能给您浇出来!”
晏无师:“马、牛、羊……”
沈峤哭笑不得:“只来一个就好了罢,太多了你拿着有什么用?”
晏无师:“那要一个。”
小贩笑道:“好好,那是要马还是要牛羊?”
晏无师指了指沈峤:“他。”
小贩一愣:“哈?”
晏无师:“浇一个他。”
沈峤虽然没有涉及过男女情爱,但经过方才的误会,再看人家小贩暧昧的眼神,哪里还会不知道他误会了什么。
他对小贩说道:“他只是在开玩笑,要不就浇个羊罢。”
晏无师:“不,就要你。”
又问小贩:“可以?”
小贩仿佛感觉到幂篱之下灼灼逼人的目光,忙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沈峤扶额。
小贩手艺的确不错,话起手落,不到一刻钟,一个糖人就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
毕竟是饴糖浇灌而成,不可能将五官也清晰呈现出来,但对方身背长形布囊往前走的模样气度,俨然有了沈峤的神韵。
沈峤笑道:“果然是隔行如隔山,瞧您这手艺,没有十年苦练是做不来的罢!”
小贩哈哈一笑,被夸奖得很开心:“好说好说!”
晏无师接过糖人,拿到幂篱下面,咔嚓一口把头咬断,含到嘴里,嚼得嘎吱嘎吱响。
沈峤:“……”
为免小贩过于奇怪和关注,他给了钱,赶紧将人拉走。
周主灭齐,这意味着北方将被统一,陈朝与突厥势必不愿看着周朝坐大,一定会想方设法对宇文邕下手,因为太子宇文赟现在根本看不出明君之质,如果宇文邕一死,周国就会群龙无首,形同散沙。
照这样的推测,晏无师必得趁早出现在长安,出现在宇文邕身边,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没有死。
在当世五大高手围攻之下还安然无恙的晏无师,从此名望地位必然更上一层,不管这种名望好不好,大家总归会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对宇文邕下手。
但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晏无师,虽然没死,可同样受了重伤,魔心破绽还在,更麻烦的是,不仅性情大变,还分裂为好几个性情,其中有的性情更会说本人的坏话,这要是拿去唬唬普通人也就罢了,在聪明人面前就很容易露馅,更不要说窦燕山、段文鸯这样的人精,肯定试探一下就能看出不妥了。
沈峤正在沉思之际,晏无师已经将糖人的腰都啃完了,正在朝“大腿”部分进发。
看见这副模样,谁能相信此人是晏无师?他若是在段文鸯等人面前这样表现,十有八九会被人打得连渣都不剩下罢?
沈峤忍不住叹了口气,拉着人进了一间食肆,坐定询问:“方才你也听到那人说的了,可有什么想法?”
晏无师掀起幂篱,将剩下的糖人都咬进嘴里,两颊咀嚼一动一动,面无表情看着他。
沈峤涵养绝佳,可见状也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你现在虽然是谢陵的性情,但应该也能听懂我的话罢?”
晏无师嗯了一声。
沈峤:“那你有什么打算,我直接带你回长安寻你的徒弟吗?”
晏无师:“不。”
他似乎很不情愿说话,甚至为此微微蹙眉,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传讯,给他们。”
沈峤颔首:“也行,等边沿梅收到讯息过来与你会合,你们再商议对策,浣月宗在齐国的势力不小,等入了齐国,应该就能找到浣月宗的人了罢,具体该如何传讯?”
晏无师:“不记得了。”
言下之意,是“谢陵”现在并不记得。
沈峤又想叹气:“罢了,此事且从长计议,等我们到北周再说也不迟。”
说话的工夫,伙计已经将饭菜端上来,这里的条件要比之前他们在小镇好上许多,可点的也不再只是羊肉汤和油饼,大冬天的,盘子里还能看见菰菜的影子殊为不易。
此处位于市集中心,他们临窗而坐,正好从二楼往下看,楼下做小买卖的人颇多,吆喝声讨价声此起彼伏,在他们楼下正好有一个人在跳舞卖艺,他手里还抱着一根硕大狼毫,伴随他翻跟斗或跳跃,蘸了水的狼毫会在地上拖出一条飘逸轻灵的痕迹,细看竟是模仿东晋王右军《兰亭集序》的行书。
这个表演新奇有趣,很快吸引了不少人聚集围观,本地人未必个个都识字,看得懂他所写的内容,但卖艺人姿势利落优美,每每能够赢得许多喝彩。
沈峤见晏无师看得专心,本也漫不经心跟着扫了一眼,却在看见地上狼毫拖过留下的那些字迹时,心弦一动,忽然就有种触类旁通,醍醐灌顶之感。
那人的功夫甚至算不上武功,仅仅只是粗糙的市井拳脚功夫,但他很聪明,将西域舞蹈与拳脚相结合,既像在跳舞,又像是在杂耍,中间还能抽空写字,旁人看着有趣新鲜,有钱的顶多给几个铜板,也就足够这个卖艺人一天的吃喝了。
但此人并不因为别人仅仅是在看个热闹,就随意敷衍应付,即使用硕大狼毫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写出来的《兰亭集序》并不好,放在中原立马能惹来无数行家嗤之以鼻,然而他一笔一划,认真专注,浑然忘我,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之中,双目一瞬不瞬顶着地上,落笔轻重,筋骨圆瘦,不肯丝毫马虎。
武道十分玄妙,它讲究天赋,讲究勤学,更讲究悟性,有时候苦练数日乃至数年没有进展,一旦偶有所得,恍然大悟,立马就能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而现在,沈峤看着那个卖艺人的一举一动,脑海里却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幅情景。
情景里,那个卖艺人变成了沈峤自己,手里也不再是狼毫,而是一把剑。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
他行云流水地舞出一套剑法,像极了玄都山的沧浪剑诀,可沈峤又知道,那分明不是沧浪剑诀,而是他自创的剑法。
慢慢地,那套剑法在脑海中成形,沈峤几乎忘却了周遭万物,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客栈之中,忘记了自己身边带着个晏无师,便腾地起身朝外门奔去,一路足不沾尘朝城外飞掠而去。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将这套剑法印证出来!
第70章
对于武功已臻化境的人而言,飞花落叶俱可伤人,所以到了一定境界,武功招数形同外物,未必是克敌制胜的关键。
但这并不意味着招式就可有可无了,正所谓言为心声,内外兼修,若仅仅只有一身绝世内功,也相当于空有宝山而不知如何使用。
祁凤阁一代武学奇才,深知学剑之人,剑招太多容易眼花缭乱,不知何从运用,不如化繁为简,所以他将玄都山所有剑法进行整合,最后只剩下两套,其中一套就是很有名的沧浪剑诀。
玄都山的剑招融合道家清静无为,道法自然的原理,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轻灵飘逸,沈峤性子正好与之契合,练起来更加事半功倍。
但伴随着他开始修炼《朱阳策》里的真气之后,原先的剑招已经渐渐变得不太适应,因为朱阳策真气不仅仅蕴含道家原理,还将儒家、佛家的精华融入其中,而儒门的精悍,佛门的刚猛,却无法在沧浪剑诀中体现出来。
然而世间万物,纵然各有不同,却又总有相似之处,方才他看见那人一边写书法一边舞蹈时,对方虽然身处闹市之中,自己也在干着卖艺赚钱的活计,但他似乎却并不认为自己需要讨好围观人群,反而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所做的事情里面,手舞足蹈,全神贯注,西域舞蹈奔放豪迈,偏偏书法又是个细腻活儿,两者结合,竟有种刚柔并济的奇异和谐,旁人或许只觉得他的动作十分好看,但沈峤却忽然就触类旁通,从中悟出一套全新的剑法。
此时身起剑落,剑光纵横,冬日树叶落尽,万物凋零,然而一人一剑,横扫涤荡,折身勾转,有时春风化雨,柔若无物,有时却又刚逾佛杵,厉厉风行。
温温春阳,清清夏月,俱在其中。
萧萧秋风,凄凄冬草,隐而不伤。
涤涤山川,滔滔江汉,气韵天成。
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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