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时,两人来处,崖岸高深,树木萧萧,影影幢幢。
薄暮日光即将完全退下,唯余最后一点金光,缓缓拂过峻峭崖壁,其上大字,铁画金钩,历历在目。
“玉界琼田”。
四字深入崖壁,色若丹砂,不显严峻,却飘逸雅致,当是出自高人。
自此,两人方入了君山地界。
.
小舟悠悠,随水而荡,清风徐来,明月相照。
这一方天光竟是看得人心神激荡,那日月交辉、双曜并出似由天地灵气勃然而发,隐含几分天地造化意味。虽然傅少棠并非灵修,却也从中有所获益。
他心中一动,忽而想到曾听闻过古法,借助天象之力来洗涤经脉,易经伐髓。自己此刻有所获益,顾雪衣也当是如此,于是便朝着顾雪衣看去,却见少年神色僵滞,双眼还直勾勾盯着崖壁上大字。
天边最后一点金光散去,唯余明月朗朗,却在那一时,顾雪衣嘴唇翕动,低低吐出来两字。
水声中人声低不可闻,他却认得出那个口型,木城明月楼内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照料,少年发烧糊涂时喃喃不断的重复,让他想要忘掉也是艰难。
淮衣。
那一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兴奋,又不知向着何处而去。傅少棠眸光一凝,他忽而想起来,现在是何时、何处、何地,于是唇边挑起冰雪弧度,眼神也渐渐冷下去。
湘水君山,玉界琼田,玉堂春。
做牛做马,端茶倒水,鞍前马后。苦苦哀求待在自己身边,身上却疑云重重。
他忽而道:“明日月圆。”
僵滞气氛登时打破,顾雪衣回过身来,清秀面容上有现出几分疑惑,不明所以。
“公子……”
“君山,玉堂春。”短短五字自唇畔溢出,如冰雪嘶融。
顾雪衣一愣,黑亮瞳孔中,犹自倒映着傅少棠影子。
那双瞳里的人眼神静漠,如渊山巅顶终年不化的冰雪,越显得寒冷无情。
“端茶倒水,以侍左右……我还没忘,你却忘了么?”
顾雪衣似是终于明白他说的什么,手指紧紧捏着竹竿,好一会儿才松开。他手指一松,那竹竿便跌落水里,顺着水波,一荡一荡的,飘得远了。
他却没有管落水的竹竿,只是笑了笑,道:“公子说笑了,我怎么敢忘……”
傅少棠眼里印着他苍白脸色,淡淡道:“你若不愿便罢了,我也不是非要不可的。”
顾雪衣摇头,轻声道:“我记得清楚,公子所说,君山玉堂春,碧空沧浪水,皆是少不了的。”
傅少棠瞧着他,只冷冷道:“你凭什么去取?”
须知君山原本就被当地世家把持,就凭顾雪衣三脚猫都不如的功夫,想要进去何止比登天还难。
还不如趁早知难而退,老老实实跟着他去小镜湖。
顾雪衣转过头,见一轮将满明月,低低一叹:“公子说笑了,我自然是凭借此身去取。既然公子想要,便是上刀山,下火海,米分身碎骨,也是万死不辞的。”
傅少棠看他一瞬,冷冷道:“你莫要未取来玉堂春,反将自己性命丢在了那里。”
顾雪衣摇头,却是微笑起来:“我还要留着这条性命随侍公子左右,哪里敢死在外面呢?”
死在外面?现下还未曾动身,哪有这时候便说这般不吉话语的?
傅少棠面容愈发冷凝,有心责难,最终不过冷哼一声,转过去将那少年抛之眼外。
他素来冷漠惯了,一人一剑,行走多时,哪里有人敢纠缠于他!偏偏顾雪衣就缠在他左右,又救了他一次,让他不能真正发难,索性不去看那少年,眼不见,心不烦。
两人一时无话,只余水声悠悠,呜呜咽咽。顾雪衣心下敏感,隐约察觉到他心情不悦,是以也收了笑容,转过身去,慢慢划桨。
那竹竿寻不回来了,只得用这木桨代替。不过手上工具如何,也无甚关系,他原本也不是靠手中物来划船的。
顾雪衣琢磨到一丝水性,便使船顺着水流下行。君山在玉界琼田中央,而此刻天色已晚,他们才初初进入地界,想要前去君山,今夜少不得忙活。
何况,玉堂春,玉堂春!
三字缠绕于心,若蛛网般缚紧,将柔软血肉勒出淋漓血痕。然而铭心的痛楚里,仿佛苦尽甘来一般,又悄悄渗出来几分暖意。
即使转瞬即逝,快得仿佛错觉。
淮衣……
自舌尖流转过一遭,终究是闷烂在了口中。顾雪衣紧了紧手中木浆,抿唇不语,只沉默着划动,朝着玉界琼田深处去了。
☆、第23章 珠有泪
傅少棠一人坐在船中,凉风习习,水波漾漾,然而他却无暇欣赏。
几碟小菜搁置在木桌之上,还有熬得浓稠的荷叶粥,清新怡人,却不见洗手作羹汤的少年。
他并非未曾听见顾雪衣起来时的动静。
傅少棠向来浅眠,对外物甚为敏感,这也是他从许多危险环境里活下来的缘由,是以顾雪衣方才起身,他便察觉到了。
然而他却没有出声。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之声,顾雪衣起身后便一直在船上忙碌,然而或许是怕惊醒了他,一直蹑手蹑脚,尽力不发出动静。
直到最后船身晃了一晃,他知道,那是顾雪衣下船去了。
此时东方,不过现得一抹鱼肚白。
天色已明。
手中捏着一张窄小纸条,原是被压在碗碟之下,被傅少棠拾起。其上字迹清秀,不过寥寥数语,言明自己去取玉堂春,勿挂勿念。
心里转而便想起昔时听到君山传闻,万仞绝壁,常人莫可攀登,山下犹有世家驻守,想要采得巅顶一瓣,难上加难。
他枯坐一时,心中辗转,终于身形一飘,渺渺跟去了。
顾雪衣此时离开不久,他脚程并不快,想要追上轻而易举。傅少棠远远缀着他,并不上前,只见顾雪衣直奔坊市,却并未向着君山而去。
想来他对此处也不熟悉,不住拦着人询问,走走停停,终于到一处颇为阔气的楼前。傅少棠远远望见,那应该是茶行一类,朱色牌匾分外醒目,于角落缀着个“林”字。
是了,玉界琼田一处,他曾经听过,最大一处势力,便是姓“林”。
君山林氏,若是自认是君山势力第二,怕无人敢称第一,虽然不过是一普通武修世家,在常人眼中,也可算得上是庞然大物。
傅少棠眸光微微一转,心里已猜到顾雪衣打算,在茶行内买玉堂春么?
重金相求,或许可得。
然而他又哪里来的银子,却买一瓣玉堂春?二人这一路湘水走下来,莫不是由傅少棠一人支出银钱。
心里有些疑惑,傅少棠却并未上前,过的不久,便见得顾雪衣从茶行内出来了,脸上如释重负,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傅少棠眉峰一挑,这是,已经买到了?
他双手笼在袖中,看不出是否拿着什么东西,步履匆匆,却是向着来时方向。傅少棠将自己隐藏得甚好,便见顾雪衣走了几步,步伐却突然缓下来了。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站在街口,面上现出几分犹豫神色,似陷入两难之地,不知如何是好。良久,似乎终于下了决心,深吸口气,却掉头向着另一方向去了。
那与他来时方向截然相反,却也绝不是向着茶行方向。他做出那一决定似也颇为艰难,一路低头而行,却是越走越快。
此时街上人流见多,不时有小儿嬉戏打闹,他走在人群中,也并不怎么打眼。忽的一个孩童从半路里冒出来,直直向着他冲去,顾雪衣一时不防,倒被撞了个踉跄。
那孩子脚底抹油一般,撞了人后转身就跑,似乎怕人责问。顾雪衣一声苦笑,拍拍衣服站定,一抹袖子,忽的脸色就变了。
他忙不迭的回首,脸上净是惊惶,但人海茫茫,哪里还有那孩子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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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少棠身形动的极快,三飘两转,紧紧缀在那孩子身后,就算他狡猾的如水里泥鳅,也决计甩不掉他。
那孩子对这一带颇为熟悉,七拐八拐,就从繁华大道上转入一条小巷。四周逼仄昏暗,那孩子猛然回头,嘴巴一张,一泡口水便又快又急吐出来。
那泡口水轻飘飘亮闪闪,大有千钧一箭之势,直直奔着傅少棠面门而去。傅少棠心下不防,险些被一口溅到脸上,他心中微愠,手上运着些劲气,那泡口水便如何来的,就如何去。
“呔,哪里来的人,竟然敢跟在小爷……”
嚣张声音戛然而止,那孩子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一句话都吐不出,一双眼瞪得如铜铃,活似见鬼一样。
那泡口水正中他额角,沿着鼻梁缓缓流下来,沿途一道晶亮痕迹,衬得那孩子脸蛋红里透白,两家对称——分外滑稽。
“你,你……”他显然是未料到这番变故,一张脸涨的通红,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恼羞成怒,一张口大串污秽词语便骂出来。
他显然做惯了这事,根本不带重样。傅少棠眉峰一蹙,目光凝如剑芒,那孩子登时噤声。
“拿出来。”他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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