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少年吃了苦头还要来寻他。
若非如此,说不定自己也枉送了性命。
“我不过救你一次,你今日也救我一次,两者恰巧抵消。”
说至此处,傅少棠微微笑起来。渊山的传人神色罕见的宁和,而这一刻,于他对侧的少年却登的脸色煞白,连身体都哆嗦起来::“公子,哪里抵消得掉,你在明月楼内两次救我,予我的何止两条性命这么简单?”
也不知道是受了哪句话的刺激,瑟缩的少年几乎要哭出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抵不掉的。”
傅少棠叹气:“但我也将你扔进了江里去,所以,抵消了。”
他对少年的哆嗦视如不见,自顾自说道:“那么现在,你还要跟着我么?”
.
湘水上那场风雨足足过了三日才停歇,崖岸下河水上涨,碧绿水色尽皆变得泥黄。傅少棠心有余悸,加之小船已毁,心里直打消了乘船的念头。
回首再看一江怒波时,难免心中感叹,也不知道顾雪衣时如何将他安全带到这山洞之中,少年一副瘦弱身板,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做到。
傅少棠觅着山路,两人在山间行走,不多时,顾雪衣便累的气喘吁吁。这崎岖山路于他无疑是磨难,而少年却不肯开口,只沉默地,跟在傅少棠身后。
他已询问少年意见,是否能要随他左右,而顾雪衣毫无疑问点头。
行于山间,停歇的时间越来越长,停歇的间隔越来越短,少年脸色越加青白,然而即便是瞧着下一刻就会倒下,依旧坚持跟在他身后。
这般的坚忍与倔强。
待得休息时顾雪衣累的如脱水一般,傅少棠见他样子,真不知他是怎么一路从木城跟到萍中渡的,思来想去,也只有一者陆路,一者水路方才说通。
山间湿润,拾来树枝生火以取暖,又去逮来兔子以果腹。
说来也奇怪,顾雪衣瞧着瘦弱不堪,处理起兔子端的是干净麻利,那熟稔程度比他还胜上三分。
顾雪衣闻言只笑:“公子你忘了么,我以前是在明月楼内。”
当厨子的。
那兔肉被他烤的色泽金黄,渗出透明油脂,一滴滴落入下方火堆,声声哔啵。顾雪衣转动手中树杈,时间流逝,香味四溢。
少年微微一笑:“烤好了,公子。”
解下短匕“孤光”,递于少年手中,少年熟稔庖解,注于匕首上目光却若有所思。
“公子,我似乎见过这匕首。”
“那日便是用‘孤光’给你处理的伤口。”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顾雪衣喃喃吟出,叹气道:“这般宝物,却被我取来片肉剔骨,当真是暴殄天物。”
傅少棠闻言一哂:“不过物尽其用。”
.
吃饱喝足好行路,两人歇息片刻,便再度上路。
或是因为午时饱餐一顿,顾雪衣瞧着比早晨好了些许,然而他身体原本就孱弱,过不多时又气喘吁吁。傅少棠有心看他能坚持多久,便是少年呼吸紊乱也未曾出手,而顾雪衣也未曾恳求半分。
待得终于停下稍作歇息时,这少年脸色已苍白如纸。
心中叹气,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傅少棠伸手,道:“过来。”
少年头颅低垂,磨蹭而来,从袖中探出的手瘦削苍白,甫一接触,沁骨寒凉。
傅少棠修眉轻蹙,心念一动,炽烈真气沿着少年手腕输入。而顾雪衣不过颤了一颤,便再没有半点抵触,十分的温和顺从。
真气运转若行云流水,反教他心中触动。
以真气探询他人身体乃是习武者大忌,若接受者稍有反抗便可能两相受伤。傅少棠原没有告诉顾雪衣自己意欲何为,而此刻,少年却毫无保留的接受。
十成十的信任。
却也教他心起怜惜。
指下经脉脆弱如悬丝,经不得浑厚真气,只能分成小股慢慢行走,否则便有寸寸断裂风险。
顾雪衣根骨之差,乃是他平生罕见,若以他自身资质,此生都与高深武学无缘。傅少棠只是粗通医理,然而即便这般,也敢断定,这少年若是继续折腾下去,恐怕想要长寿都难。
“你身体,怎的这般差?”
“少时处境不易。”
沉默良久,顾雪衣方才出声,也不过六字而已。
傅少棠却莫名听出万般艰难。
那些遥远的过往,恐怕于少年,无异于枷锁。
于是再起身时,他执住了少年的手。
“公子?”
微微上扬的尾音,连眼底流转的都是疑惑。
而他没有再解释,只是牵着少年的手,一路前行。
而于顾雪衣,却有汩汩热流,从手腕处涌入,沿着周身脉络行走,似乎将终古不化的寒气都驱散。
指掌相接处,热得快要发烫。
☆、第18章 穿肠药
他想要将自己手抽出来,傅少棠却牢牢握住他。许是几次三番终于惹来对方注意,渊山传人微微侧头。
顾雪衣眼底无声无息询问。
而傅少棠只说“不妨事”。
他一身真气炽烈雄浑,便是这般输给顾雪衣,耗费的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这般赶路,比先前时走时停还要快了不少。
日头渐西,所幸终于寻得一处农户,傅少棠愁的是自己身上金银全无,最后倒是顾雪衣取了颗珍珠当作答谢。
那户农家甚为热情,拾掇出来一间屋子给两人歇息。夜里做的全是农家菜,虽然手艺不如顾雪衣,但胜在食材新鲜。傅少棠瞧得半晌,却发现顾雪衣多食那些青菜菌菇一类,至于那熬得奶白的鱼汤,却是碰都不碰的。
傅少棠若有所思:“你不吃鱼么?”
顾雪衣含糊地应了声:“以前被刺划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手指虚虚划过:“鱼汤也不喝么?”
农户甚是热情,见得傅少棠说话,当下便给顾雪衣盛了一碗鱼汤。粗瓷碗里盛着的鱼汤色泽奶白,上面飘着入味的菌菇,撒着细细碎碎、青白的葱花,只让人食指大动。
“这鱼汤里放了调料,还有你喜欢的菌菇,不腥的。”傅少棠缓声道。
顾雪衣只是将碗里的饭菜给吃干净,便放下筷子,道:“我吃不下了。”
少年手抖了抖,将那碗汤推给了傅少棠。
傅少棠眉峰一蹙,手腕一动,那碗鱼汤便被劲风激起,端端正正地落在顾雪衣面前,不洒出分毫汤汁。
此时农家已下桌,他并无半分顾忌。
顾雪衣淡色双唇掀了掀,却无半分拒绝言语,他一双手抖着去将粗瓷碗端起来,只见得碗中汤汁不住摇晃,竟然溅到了他手上。
傅少棠眉头微皱,便见顾雪衣忙不迭的将碗放下来,去擦拭自己手上的汤汁,那碗鱼汤静静地搁在桌上,似被遗忘。
“不过一碗鱼汤,便这么艰难么?”
顾雪衣抿唇,为难道:“公子,我真的用不了了。”
他眼里现出几分哀求色彩,轻拧的眉、微抿的唇、颤抖的手无不说着用掉这鱼汤对他有多艰难。
傅少棠原本也并非定要他喝下鱼汤,与少年目光相触,心里登时一软,仿佛自己做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只觉这少年不该受半分逼迫,饶过对方话语就要脱口而出。
偏偏此刻,那农家进来,嗓门甚大:“哎,公子,你们还没吃完么?”
陡然间傅少棠一惊,灵台霍然恢复清明,他定定将目光转向顾雪衣,而少年一张脸白如金纸。
那种似乎被迷惑了的感觉……仿佛自己的本心被遮蔽,因为所见的事物而被牵引,做出某种判断。傅少棠眼神凝了一凝,再看向鱼汤时,唇边挑起几分冷峭:“好意不能心领,你就将这碗鱼汤喝掉罢。”
.
傅少棠身形淹没于夜色中,不言不语,看着远处少年弯下的腰脊。
顾雪衣最终喝掉了那碗鱼汤,尽管神色勉强异常,仿佛于他,那不是美味佳肴,而是穿肠□□。
放下碗后他便告退了一声,跑出去了,步履快得,不似未学武之人。
傅少棠耳力极好,听到了那里清晰的呕吐之声,少年搜肠刮肚,仿佛要将腹中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他吐得天翻地覆,再抬头时,色若金纸,呼吸微弱,神色惨淡,似乎游魂野鬼。
傅少棠将他看的分明,自此心中拨云见日,唯有最后一点迷雾,还笼罩于心头。
他见顾雪衣去取缸中水漱口,便身形一飘,悄悄隐退,只到了今夜将歇屋外。
顾雪衣将自己打理干净时,便见得傅少棠送别农家主人,只身一人立在屋檐下。夜色中男子白衣恍若透明,被风吹得衣袂翻飞,如霜月华铺上一层冷清色彩,又被身后桔黄暖光照碎。
他立在那里半晌,傅少棠若有所觉,忽的转过头来。
顾雪衣也不知为何,直觉里他就在看他!
他整了整衣衫,慢慢走过去,心中忐忑不安,知晓自己恐怕已经藏不住。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只想将先前一事搪塞过去,却听到淡淡声音:“回来了?”
“嗯。”
“回来了那就进去吧。”
竟是没有半分追问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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