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只觉脑海中“嗡”的一下,眉峰倒竖,喉咙干涩:“这是何意?你有话不妨直说!”
晋王依旧背对着他,并未直接作答:“汗巾的结扣打在右边,用来踮脚的椅子扶手也朝右,可阿玉天生是个左撇子。更何况,本王亲口承诺过会尽快查明下毒一事,选在此时自裁非但不能证明自身清白,反而会落实了害人的罪行。阿玉便是再愚笨蠢钝,也该懂得这个道理。”
“你不会是……在怀疑我吧?”沈思不由后撤了半步,眼神里满是委屈与戒备。
晋王凝视他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念卿啊,从始至终我丝毫不曾怀疑于你。凭你的身手想杀阿玉十次、百次也易如反掌,又何须故布疑阵装神弄鬼。我只是气你不该在这个时候放走牛黄,你可知这样一来,就是主动将疑点引到自己身上了。”
沈思苦笑:“我不救牛黄,又怎知他能否活到明日后日?”
这功夫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响,一名心腹侍卫匆匆跑上楼来躬身抱拳道:“回禀王爷,属下等遵王爷旨意兵分三路追出十几里,却只捉获了车夫一名,据他所言,那唤作牛黄的小郎中竟在半途凭空消失了踪影。”
晋王似是早有预料,故并不十分惊讶,只管轻描淡写地勾了勾手:“将人带进来吧。”
侍卫得令,推推搡搡押着个四十几岁的黑瘦男子走了进来,正是沈思先前所雇那名车夫无误。那车夫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过错,只是接了桩生意而已,谁知竟冒犯到了堂堂晋王千岁,吓得他话也不敢说,头也不敢抬,两手死死抱着只包袱弯腰缩背浑身发抖。
沈思一眼认出那是自己替牛黄准备的包袱,冲上前劈手夺了过来,胡乱拉扯开,里头银两、干粮、通关文书一样不少,唯独缺了那把临别所赠的佩剑。他揪起车夫领子厉声问道:“凭空消失?世上何来凭空消失一说?人到底去了哪里,还不如实道来!”
被沈思这么一吼,车夫登时腿脚发软“噗通”跪倒在了地上:“公子饶命!公子饶命!”不等沈思催促,他立刻口沫横飞将一路上的情形详详细细叙述了一遍。
沈思越听越觉胸口发闷,一张脸慢慢褪尽了血色。那车夫身形消瘦又胆小怯弱,不像有本事杀人越货的模样,况且哪有杀了人不跑反呆呆等在原地的道理?若说半途中遇见贼人,缘何车夫平安无事,车内银两也分毫未动?那柄剑实属寻常之物,既非什么宝器珍品,也非出自名家之手,除了牛黄自己,谁会独独将它带走?
如果牛黄有本事在车夫神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悄然遁去,那他不懂武功便是假的,出逃无望意欲自尽也是假的,追而溯之,或许张锦玉真的蒙受了不白之冤,或许麦芽糖在事发前一天出现也是精心策划的结果,又或许,当日运河码头晋王痛下杀手之际,牛黄一步三回首博得自己的同情根本就是刻意为之,或许就连伤重寻医时在岸边村落的偶然相遇都是早有预谋……如此说来,自己真的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可到底是谁、又为什么在处心积虑算计着自己?
沈思深深懊恼于自己的耳目昏聩识人不清,更加懊恼没有早点相信晋王的话。这滋味儿就好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剧痛难当撕心裂肺,却又无从反击,甚至连诉苦、呻吟的资格都没有。
愣怔间,胡不喜踩着小碎步跑了进来,急三火四凑在晋王耳边悄声说道:“王爷,张大人来了……”
晋王点点头:“该来总是要来的,阿玉那里赶紧按我吩咐的处置吧……”又斟酌着对沈思说道,“念卿,你先回去,此事我自有主张。”好半天,见沈思依旧定定站在原地,恍若未闻,晋王不得不提高音量又唤了两声,“念卿?念卿?”
沈思猛然惊醒,抬起头恍惚地望向晋王,眼中丝毫不见平日光彩。他嘴唇翕动了两下,终究什么都没说,就这样默默转身退了出去。
不想张世杰来得太快,身后还跟着数十名有头有脸的张氏族人。沈思刚刚走下楼,便与那群满怀悲愤跑来求晋王主持公道的张家人来了个狭路相逢。为了不使晋王为难,沈思率先朝张世杰拱手招呼了一声:“张将军。”
张世杰好似没看见沈思一般,目光冷冷瞥向别处,只鼻子轻蔑地哼了哼。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张家人看到沈思二话不说便蜂拥而上拦住了去路,虽碍于沈思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却一个个虎视眈眈大有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狠戾架势。沈思脚步略顿了顿,并未理会对方发难,径直朝前走去。一则他心中烦乱,不想再惹事端,再则也并未将那些蓄意挑衅之人放在眼里。
这看似骄傲的态度愈发激怒了张家人,角落里隐隐传来难听的咒骂,有胆大包天之人还借夜色遮掩挥拳偷袭向了沈思腰背,不想尚未得逞,已被沈思反手擒住腕骨,轻轻一扭便将那人放倒在了地上。
见此情形,周围一干人等更认定是沈思仗势行凶了,纷纷叫嚷着挤上前去,有人伸手欲揪沈思衣领,被他微微偏头躲过,随即两掌向内一收,正打在对方小臂与手肘上,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分筋错骨,那人惨叫着倒地不起,抱住手臂来回翻滚。
在场的王府侍卫们先还担心沈思吃亏,有意上前帮衬,等看到他犀利的拳法与迅猛的身手,又都乖乖站在后头看起了热闹。而为首的张世杰则全程视而不见,任由自家人对沈思发难。
紧接着又三五个人同时围了上去,恶狠狠拳脚相向,沈思本就因三哥之死和牛黄的欺骗而心烦气躁,此刻被人一而再而三的招惹,火气已然窜上了头顶,他再不留情,握起拳头招招直击来者的四肢关节,顷刻间身影凌乱,肢体碰撞声、痛苦哀嚎声此起彼伏。
正打得兴起,忽听台阶上传来一声断喝:“全都住手!还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众人抬头一看,原是晋王正居高临下站在那里,赶紧撤身跪拜道:“王爷息怒,我等一时气急冒犯了王爷,还请恕罪。”
晋王暗自瞄向闷声不响赌气站在原地的沈思,确认他毫发未损,方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看始终在一侧冷眼旁观的张世杰,对沈思故作姿态地厉声斥道:“不是叫你回去吗?简直乱了规矩,还不给我速速离去!”
沈思紧咬牙关静默片刻,转回头飞身而去,很快消失在了小路尽头。
张世杰察言观色,紧赶两步跪在了众人头里:“王爷,阿玉他死得冤枉,还请王爷为我那可怜的侄儿做主!”
晋王眯起眼睛细细审视了张世杰片刻,上前将人小心扶起:“子穆啊,阿玉他骤然离世,本王也悲痛万分。回首往昔数载光阴,无论是佳节饮宴的羽衣献舞,还是案头侍读的素手添香,诸多情景皆历历在目。唉,怪只怪本王考虑不周,对他处罚严厉了些,害他一时想不开,竟做出这等无法挽回的傻事。”
张世杰闻言猛地睁大眼睛,且惊且怒:“王爷,阿玉他分明是被……”
“子穆,生死有命,你也节哀顺变吧。”话未说完,已被晋王拦腰截下了,“阿玉虽是你张家子孙,却也是本王的身边人,本王自会厚礼将他安葬,你只管放心便是。”
张世杰无论如何不能甘心:“王爷!王爷也该知晓,阿玉那孩子生性单纯开朗,又心无城府,下毒一事本就疑点重重,说他悬梁自尽更属无稽之谈,那分明是被人谋害而死啊!”
“哦?那子穆便与本王说说,是何人想谋害于他?”晋王别有深意地望着张世杰,抬起手掌朝他肩头亲切地拍了两下,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只有当事人能察觉得到。张世杰一愣,眼球飞快闪烁着,脸上神情瞬息万变。
见张世杰一时无话,晋王继而故作仁厚道:“死者为大,有关下毒害人之事,个中多少是非曲直本王也不想再追究下去了。阿玉虽然不在了,但本王与他的情分还在。往后这王府与张家,照样是骨肉至亲,荣辱与共。”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多嘴就真的不识抬举了,张世杰嘴唇颤抖着艰难吐出几个字:“多谢……王爷……”
好容易暂时打发走了张世杰,晋王顾不上喝口茶喘喘气,便急匆匆赶去了沈思居住的小院。金葫芦在数月之前已被打发去镇守边关小镇了,牛黄再一走,这院子里冷冷清清几乎没了人气儿。
几间屋子都没点灯,黑洞洞的,晋王将侍从统统留在了院外,自己熟门熟路摸进去,直接顺着竹梯上了房顶。果不其然,沈思与小狐狸正肩并肩坐在那喝闷酒。
小狐狸酒量不佳,略略舔了几口也就醉了,舌头伸出老长,哼哼唧唧直打呼噜。只有沈思一个人在那轻声絮叨着:“琉璃啊,你说怪也不怪,有时我觉得自己很聪明,多难的兵书啊剑谱啊看上一遍就刻在脑子里了。可有时我又笨得离奇,简简单单的人,简简单单的事,总也看不分明。想做好一件事,又搞砸了另一件事,想救出一个人,又连累到另一个人,活着真难呐……”他仰头灌了几大口酒,而后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不好做,王府后院个小小的男宠也不好做,琉璃老弟,要是世间诸事都能像骑马射箭一样容易,那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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