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我对仕途经济已无半分眷恋。”那“国字脸”目光坦诚,“从前我年少气盛,也想要拼着一身本领换取功名平步青云,可经得越多看得越多,就越是心灰意冷。皇帝昏庸官场腐朽,如此世道下谁又能真个得偿夙志呢?出身高贵如你者不能,安分守己如我者亦不能。想出头,只有屈从顾名璋之流投机钻营媚上欺下,若不屑于此,便会落得沈老将军一般唏嘘收场。”
沈思闻言愤愤骂道:“我不信顾名璋真的能只手遮天!身为朝廷一品大员,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空凭一张不男不女的妖人像迷惑皇帝,等他把忠臣良将都杀光了,再有强敌来犯谁人可去保疆卫土?”
“国字脸”连连冷笑:“公子还看不透吗?今上这个皇帝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当初他那身为太子的哥哥是狩猎之时坠马而亡的,而他哥哥死时,也只有他一人在场。若非先帝病入膏肓,又子嗣凋零,他早就被押入宗人府治罪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那些耿直的有识之臣更加忌惮。他是不怕打败仗的,反正他有大片的国土可以割让求和,有大把的子民甘愿为国尽忠。如今他只想着如何坐稳金銮殿上的皇位,哪管什么子孙万代,大计民生。”
沈思牙关咬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多行不义,早晚会自食恶果。大周朝有资格位登九五的又不止他一人!”
“国字脸”缓缓摇头:“谁坐皇位还不都一样,皇帝是个什么人?他说让谁生谁就能生,说教谁死谁就必死,即便没有顾明璋,照样会有王铭璋、谢名璋之辈来把持朝政祸国殃民。”见沈思还要相劝,他拍了拍沈思肩膀,“沈公子,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我意已决。”他牵起缰绳遥望远山,“生而为人,自当享人之喜乐,否则白白世上走一遭。从今后我归隐田园,寄情于桑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仓廪丰实,多年之后或许也可四世同堂,终老而死……这样想想岂不快哉?”
沈思沉默片刻,自嘲地叹了口气:“六哥如此豁达,沈思万分钦佩,那我也就不再赘言了。此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何日复得相见,还请六哥多多珍重。”
“国字脸”跳上马背,拱手作别道:“沈公子珍重。”而后双脚收紧马蹬,头也不回地翻过对面山岗,须臾之后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国字脸”的马蹄声很快消失无踪了,只剩下沈思单人一骑跋涉在山间小路上。春寒料峭,冻杀年少,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与凄凉将他重重包裹了起来。
他很想快马加鞭赶去与姐姐、姐夫汇合,可又有些不敢面对,他不知道该如何告知家人罹难的消息。汝宁城下的那一幕,他永生难忘,他不想姐姐、姐夫也品尝到同样的伤痛与悲愤。
就这样踏着月色走走停停,连马蹄也显得无比沉重。沈思对这一带本就不熟,再加上与冯卓生约定的地点是一处偏僻的山神庙,中间稍不留神便走岔了路,直折腾丑末时分,才得以转回正途。又行出十几里山路,终于给他发现了那个影影绰绰的所在。
沈思满怀复杂心绪朝了那座破庙走去,离老远便见他们逃亡时所乘的那辆马车明目张胆停在路边。这不禁使他生出几分后怕,暗道冯卓生也未免太过大意了些,即便此处距汝宁相隔甚远,也难保会有官兵出没,万一给人看出端倪可如何是好?
又走近些,沈思心头疑惑更胜,为什么会如此安静?静得出奇!刚刚逃出虎口,危险还未曾过去,总要留下人值夜才对啊,就算人因困顿而暂时睡去了,马匹总该对外界的异响有所察觉吧?
一阵阴风袭来,他忍不住重重抽动了几下鼻子,那风里飘荡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好似陈腐的泥土,又似滚水冲刷过斑斑铁锈……那是血的味道!是血液独有的腥气。
“唰”地一下,沈思全身上下的汗毛根根竖起,他顾不得勒住马缰,便紧握着匕首凌空飞跃而下,又借助路边草丛的遮掩猫腰潜行到了马车后方。车轮深陷在泥里,马儿早已不知去向,他屏气凝神,一把掀开垂着的毡帘,里头空空如也。
他转回头,将视线投向了一片死寂的破败建筑,庙门虚掩着,两扇门板在风中“吱吱嘎嘎”晃荡不已,从残损的窗口望进去,无名神像在惨白的月光底下愈显狰狞。
沈思轻轻推开门,风立刻从他身侧翻滚着涌了进去,卷起满地的香灰同纸钱,也搅起了更加浓重的血腥气。
“冯大哥?阿姐?姐夫?”沈思走得很慢,一边警惕地东张西望,一边试着低声呼唤,可惜黑暗中并没有丝毫回应。
隐隐约约,他发现一个人影站在靠窗的墙边,看轮廓那人穿了长衫扎着网巾,应是冯卓生无误,他快走两步靠了过去:“冯大哥?我是沈思,你睡着了吗?”
终于,沈思看清了冯卓生的脸,那张脸双目圆睁,一眨不眨,扭曲之中透着不甘。他身体直挺挺贴着墙壁,头却软软朝一侧耷拉着,在他胸口处插着一柄长刀,刀刃透体而过,将他牢牢钉在了墙上冯卓生死了!
沈思惊诧地倒退出好几步,差点绊在蒲团上跌倒,愣怔片刻,他回过神来,疯了似地大声呼喊着:“阿姐?你在不在?我是小五儿,我回来了!你在哪儿?阿姐?”他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着,无奈庙里太黑,什么都看不见。
好在佛像底下还有未烧尽的香烛,他摸到火镰将蜡烛点燃,用手高举着四处搜寻,脚下大片大片的血迹渗入了砖缝,看得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当蜡烛照到供桌底部的时候,那里有什么东西金光一闪,沈思忙蹲下细看,原是一枚寸长的小巧黄铜令牌。牌子雕工精细,绘制着独特的花纹,却没有任何文字,这不是姐姐、姐夫和冯卓生的东西,那八成是凶徒留下的。
沈思将牌子收在怀中,正欲起身,脑子里突地冒出了个可怕的念头,他指尖颤抖着朝前探去,伸向了罩在供桌上的围布,桌子底下是他唯一不曾查看过的角落,那布是红色的,和血一样颜色……
一天之内经历了数名至亲的死亡,此刻的沈思早已不敢心存侥幸了。他缓缓掀开围布一角,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盔甲上的羽片,然后是绛色的衣摆,一只鞋子被甩脱在地,旁边裸露着青色的脚掌……姐姐与姐夫瑟缩在那里,致死还紧紧抱在一起。如同每次遭遇危险时一样,姐夫把姐姐紧紧搂在怀中,以身相护。
姐夫后背遍布着无数伤口,血液早已凝固,结成了厚厚的硬块。他一介书生,只为了在父亲面前替姐姐争口气,便毅然投笔从戎,从此远离了礼乐文章,与塞外风沙为伴,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那些个夜阑人静月初上,那些个漏断更深不成眠,他曾无数次在灯下憧憬着将来携妻弄子、管瑟怡情的惬意生活……如今都再不能有了。他们的孩子,甚至都没有机会看一眼这个花红柳绿的大千世界。
姐姐双眼紧紧闭着,眉目纠结在一处,临死那刻,她定是恐惧至极的。家里只一个女孩,哥哥们都谦让她,纵然沈思年幼调皮,也从不会去捉弄姐姐。姐姐性格爽朗,爱玩爱笑,只是略有些娇气,被蜜蜂蛰一下,被木刺扎一下,摔倒了磕破点皮,便会抹上好半天的眼泪。如今这被刀子刺进身体的痛苦,她又如何承受得了!
忽然,沈思的目光凝在了姐姐嘴角,那里糊满血迹,很不自然地鼓胀着,大得出奇。沈思凑到姐姐面前,小心撬开姐姐冰凉的嘴唇,原来在她嘴里含着半截小手指,指头粗黑,指甲短小,指腹极为粗糙,像是习武之人的手。
那应该是纠缠之时,姐姐从凶手身上咬下来的,凶手因此气急败坏,才会明知姐姐、姐夫已然身亡,仍旧气急败坏地不停拿刀往下捅着,以致姐夫背上竟无半点完好之处。
凶手又是谁?是顾明璋的人吗?如果是他的人追杀而至,为何不把尸体带回去验明正身?除了顾明璋,还有谁要杀死姐姐、姐夫,连冯卓生都不放过?难道是山贼?可几人身上的钱财首饰都没被动过,门口那驾马车也没被拖走。这地点除了冯卓生,孙如商也知道,但他与姐姐、姐夫无怨无仇,断然没理由胡乱杀人。
沈思无论如何也思索不出凶手的身份,他只知道那人断了半截小指,还曾持有过一枚神秘的令牌。
望着尸体呆立许久,沈思一拳一拳敲打在自己头上,敲得“嘭嘭”作响。他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心头一阵阵急剧抽痛着。如果不是他非要赶回汝宁城去,就可以在姐姐、姐夫身边保护他们,说不定他们就不会死!沈思啊沈思,真是没用!该救的救不了,该护的护不住,你还有何脸面存活于世!
可他还不能就这么轻易死去,不仅不能死,还要比从前更加坚韧地活着!如今他肩头背负着杀父之仇弑兄之恨,还有整个沈家军所蒙受的不白之冤,他要活着,要活到大仇得报、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天将破晓,沈思跪在庙门口的台阶上朝里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一把火烧掉了山神庙,又在冲天火光之中骑上马一路向东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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