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两旁到处是废墟、焦土和瓦砾,断壁残垣间一片枯寂。暗巷里晃动的人影儿好似鬼魅,缓慢而虚弱,走着走着,说不定下一刻就会轰然跌倒,魂飞魄散。生与死唯一的区别就只在那点儿残存的气息,然而它也在渐渐衰竭着,随时都可能中断。
原本气派非凡的宁城府衙也曾一度经受了大火焚烧,精雕细琢的青砖贴面遍布焦黑印迹。为了抵挡从天而降的火箭,墙壁和屋顶都被重新加固过,门窗也大多被湿木板封住,室内阴冷压抑,弥漫着一股不见天日的霉味儿。
满目疮痍的大堂正中,孤零零架着一方朱漆翘头长桌,桌案上灯烛摇曳,酒气氤氲。影影绰绰间端坐着一名挺拔男子,年约三十五六,凤目黑眸长眉入鬓,身披松黄色大氅,其上绣着彰显尊贵身份的金丝盘龙。如今这华美装束已糊满了血渍与炭灰,变得污浊不堪,而男子好似对此浑然不觉,只管端起酒杯在鼻下慢慢晃悠着,双眼微阖,恍若是未饮已醉了三分。
此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叔父,先皇最小的胞弟素以贪美酒、好男色闻名的晋王卫律。
早在叛军合围之前,晋王就曾派出几队骑兵分别赶往辽东都司、宜府卫与北平府求助,然而三个月过去了,几处尽皆杳无音信。左军都督顾明璋是个反复小人,惯于阳奉阴违,危急关头置他于不顾也在预料之中。可驻守宜府卫的龙虎将军沈威向来忠义耿直,连沈老将军也拒不驰援,那恐怕只有一种可能了小皇帝根本就是想借叛军之手置他这个重镇藩王于死地!
晋王轻抿了一口杯中酒,闭上眼细细品鉴着。连日来的饥饿与少眠使他形容消瘦,动作迟缓,连味觉也麻木了,足有好一阵香气才从舌底泛起来。这陈年的花雕果然不负盛名,闻之沁人心脾,饮后齿颊留甘,真可谓是一壶解遣三军醉,天下独步。
昨日侍从们在后堂墙角发现了一个鼠洞,便提了铲子挖将下去,希图寻到几颗残存的谷粒,不想机缘巧合下竟挖到了这坛子米酒。宅院的主人姓刘,祖籍绍兴,是洪光三年的进士,洪光六年赴宁城为官。依照江南风俗,这酒该是刘家小女儿满月时埋下的,直等有天女儿长大成人,嫁作了他人妇,便取出来宴请宾客,故而又名“女儿红”。可叹刘氏一门九口都在几天前的大火中丧生了,浓烟散去尸骨无存。
晋王自斟自饮着死人的酒,姿态从容神情惬意,仿佛此处并非岌岌可危的宁城衙署,而是他雕梁画栋的晋阳王府。功标青史又如何?位高权重又如何?蝼蚁草芥躲不过战争铁蹄的践踏,玉叶金柯同样逃不开手足间的残忍厮杀。嗟夫嗟夫,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门板“吱呀呀”开启,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晋王不用抬头就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
虽然晋王屡次吩咐战时一切从简,无须过多繁文缛节,来人照旧还是恭恭敬敬深施了一礼:“见过叔父,方才与阿昇巡视布防耽搁了片刻,故而来迟了,还请叔父见谅。”
立于堂下问安的谦卑青年姓卫,名悠,字伯龄,是晋王已故长兄的儿子,小皇帝亲封的襄怀郡王。卫悠一身半旧的靛蓝长袍,外罩墨色如意纹貂领披风,腰间佩着羊脂玉玦。他头颈低垂,脸孔隐没在了暗影里,看不清神色。
晋王吊起眼梢一睨,朝侄子招了招手:“伯龄快来,陪本王饮一杯上路之前的践行酒吧,只可惜没有佐餐的小菜,辜负了此等佳酿。”
他们叔侄身陷重围,四面楚歌,所谓“上路”,也只剩黄泉一条路了吧。
“叔父且放宽心,您福泽深厚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恙的。”卫悠在晋王下首稳稳坐定,语气波澜不惊。
这话着实骗不得人,只怕连鬼都骗不了。宁城并非要塞,城墙年久失修,若不是晋王三卫浴血奋战,恐怕早已沦陷。就在昨天早上,北门被火炮轰击得坍塌了一处巨大豁口,城破也就在这一两日光景了吧。
晋王捻着酒杯朗声笑道:“吉人天相?哈哈哈,恐怕是天怒人怨吧。当年我等兄弟七人追随先父奋战沙场,打下这片锦绣江山,可惜还活着荣享富贵的只剩本王一人了。本王在晋原雄霸一方,小皇帝金銮殿上也坐得不安稳。如今宁城这里倒是个大好时机,对外可以拖延叛军脚步,对内可以除掉心腹大患,一箭双雕,坐收渔利,何乐而不为呢。”
卫悠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连言辞也是滴水不漏:“叔父哪里话,您贵为我大周最显耀的王爷,自幼随太祖皇帝南征北讨,居功至伟,”他微微侧身朝着西南方向抱拳拱手,以示敬意,“今上圣明仁厚,天恩浩荡,又岂会容不下自己的亲叔叔呢。”
晋王将杯中酒斟满,眯起眼眸似笑非笑望着侄子:“无妨,无妨,宁城失守,叛军便可长驱直入紧逼北平,想我卫律一条命能抵得过小皇帝的半壁江山苍生万民,也算值了。只可惜……”他借由杯中酒水倒影打量着自己的面容,“只可惜如此一颗好头颅,竟要落入那贱民顺天老儿之手,本王心实不甘!叛军围城三月人马交困,城破之日必定会屠城泄愤,伯龄啊,现而今本王就将这颗项上人头赠予你了,且拿去献降吧,一来可保你性命,二来可解救城中黎民百姓。”
说话间,他将一柄短剑轻扣在了桌面上,剑鞘“唰”地弹开,露出一小截寒光凛冽的剑身,寸寸杀机在叔侄二人间盘旋流窜。
等候已久的索命鬼差恐怕此刻正同席而坐,连喘息声都清晰可闻,那股濒死之气愈发浓重。
卫悠淡淡瞄了一眼剑柄,脑海中电光火石意念飞转,他构想着自己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上前,抽出利刃,反手一挥直击晋王颈项,而后白光闪过,浓稠鲜血喷涌而出,人头咕噜噜落地,口眼大张,滚满了灰土秽物……想着想着,他不禁嘴角轻抿冁然而笑,这笑容端的是温润可亲,慷慨大义:“侄儿身为卫家子孙,世受皇恩,自当与叔父共同进退。叔父若一心赴死,以身殉城,侄儿必不会苟且偷生。”
他又怎么会不想杀掉晋王!就是晋王与当年还是齐王的先皇合谋,害得他父亲被废太子之位屡遭贬斥,最后不得已自戕身亡。如果父亲不死,小皇帝座下龙椅就该是他卫悠的!
但他不能去碰那柄剑,晋王老谋深算,必定在屏风与幔帐之后埋伏了人手,但凡自己显露出半点异动,下一刻就会身首异处。帝王家每天都在上演着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杀,晋王能活到最后,自然有其过人之处,绝不可能像世人传说的那样只会沉溺美酒、流连男色。
听了卫悠一席话,晋王哈哈大笑:“我受太祖皇帝所托,以亲王之尊戍守边疆重镇,死了可以博个忠贞之名,你只是代小皇帝颁赐外族途径此地,何必白白送死。”他取过一只空杯满上酒,递送到卫悠面前,亲厚之中带着三分虚情七分假意,“莫叫这些个生生死死的扫了酒兴,来,咱们叔侄先饮一杯吧。”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晃荡荡,泛起一圈儿涟漪,卫悠缓慢地伸手去接,脑海中却思绪飞转。要知道,澄澈的美酒也可能是索命的毒药,正如蛇蝎妖怪总喜欢化身成俏丽女子去吸人精血。别看晋王嘴上如何深明大义,他正值盛年又心高气傲,必不肯老老实实地忍辱赴死!此时宁城堪堪欲破,山穷水尽外无援兵,该当要拼死一战了。局势敌强我弱,不宜正面交锋,有何良策可使对手放松戒备之后再行致命一击?自然非“苦肉计”莫属如若晋王提着亲侄子的人头出城诈降,不信骗不到叛军的几分信任。
卫悠双手端起酒杯,却迟迟未放至唇边。方才晋王主动送上短剑,背后也必有蹊跷,要么是在试探自己是否有所防备,以便确定出手时机,要么是不想落人口实说他冷血无情,因此让自己先露杀意,为他处死侄子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这酒……卫悠偷偷向大堂门口瞄去,自己的侍卫尉迟昇正守在那里,见自家主子境况凶险,他脚步不自觉迈出半寸,卫悠赶紧丢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尉迟昇又悄悄退了回去。
危急关头,外间突然传来一连串匆匆的脚步声,趁晋王分神的功夫,卫悠手臂一遮,将整杯酒悉数倒在了袍袖内,随后若无其事地放下酒杯,轻拭嘴角装出一脸回味。
“启禀王爷!”几名晋王亲随躬身入内,手里各自捧着数只羽箭并一沓信笺,“入夜时分,士卒在城墙上发现了这些箭支,是从西北方向射来的。箭尾上绑有书信,还请两位王爷过目。”
“哦?”晋王挑起惺忪醉眼,正了正身形,狐疑着从亲随手中接过信笺,只见上头一行小字:援兵已至,明日卯时鸣镝为号。
再展开第二封,第三封,内容大同小异。晋王心中先是一阵狂喜,旋即又警惕起来,援兵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宁城即将被攻破的时候到,这是确有其事,还是敌人在使诡计诱自己出城呢?他边思索边接连翻阅着,猛地眉峰一蹙,盯着手里信笺看了半天,转手递给卫悠:“伯龄,你来瞧。”
这张纸上字句略有不同,写着:伯龄,援兵已至,明日交战且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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