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来从江北到江南,从晋原到京师,城郭郡县俱是烟尘蔽日,男女老幼个个苦不堪言,大周的江山已是千疮百孔,这场仗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下去了。沈思知道,今日种种情状若是换做晋王,换做父亲沈威,换做三个哥哥,是断不会为了一己私怨而置万民福祉于不顾的,能以一人之生死换取天下长安,于他而言,也算得偿夙愿了。
无论晋王是否尚存于世,怕是都再无缘相见了,事到如今,沈思苦苦固守的最后一丝希望,也不得不自己亲手打碎了。
借着天边皎洁的月色,沈思推开窗向北遥遥眺望而去,过了扬州府便是淮安府,过了淮安府便是海州府,海州府再向北,就到揽月山了吧,晋王曾无数次畅想着与能他归隐田园,在揽月山间比翼双飞携手成仙,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头来却是乡关路远,回首凄然。
守之,我一生有三大憾事,求之不得,失之交臂,悔之晚矣……
次日午时,兵临城下。顾氏一族集结的十数万人马顺次排开,刀枪林立旌旗密布,为首的顾名珍铠甲加身,骑在高头大马上对着城头扬声喊话:“襄樊郡王,时辰已到,那沈思小贼的人头可提来了?今日若我名璋兄长可大仇得报,我顾氏一族即刻俯首称臣,今后肝脑涂地效忠新皇,如若不然,我等誓要拼个鱼死网破!”
话音未落,身后兵将纷纷挥起了刀剑:“鱼死网破!鱼死网破!”喊杀之声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面对顾名珍的最后通牒,卫悠并未作出任何回应,只是朝着身侧的传令官轻轻摆了摆衣袖,顷刻间一排弓箭手齐刷刷列队于垛口,弯弓,上箭,满弦,箭头上反射着一簇簇明晃晃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属下匆匆来报:“王爷,那……那沈念卿来了,说是要求见王爷,此刻就在……”
话未说完,沈思已然缓步走上了城头,近前的军士有意出手去拦,却被走在沈思身侧的尉迟升面无表情沉声斥退了。
卫悠讶异不已:“念卿你来做什么?”
沈思径直走到卫悠跟前,朝着城下的千军万马漫不经心瞄去一眼,语气淡定平和,还带着两三分的自嘲:“无他,昔日揽月山巅红崖顶上,你我曾有过江山之诺,今日我来践约了。”
卫悠不曾想他会再提那些陈年旧事,一时竟有些语塞:“念卿你……无需如此……”
随侍在卫悠身侧的牛黄也疾步上前拦住沈思:“公子万万不可做傻事!”
沈思面对牛黄坦然一笑:“贺大人,相识一场,我便将身后之事托付与你了,我死之后,请以黑灰敷面,草席掩身,焚尸灭迹,不得立塚。”
牛黄不知如何是好:“公子这是何苦?”
沈思微微摇头:“只因黄泉路上,我无颜面对父兄亲友。”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俯身望去,脚下三丈便是刀山火海阎罗地狱,那些顾姓族人面对他一个个咬牙切齿目呲欲裂,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沈思如同看风景一般气定神闲地看了片刻,忽而回头冲着卫悠一挑眉梢:“卫伯龄,你我十载情分,就此恩断义绝,此生我不杀你,是不想这大周江山再有战祸纷乱。来生我若遇你,必诛你满门,断你基业,耗你心血,使你爱欲不能,生不如死。”
说完他没做片刻停留,利落地纵身跃下了城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卫悠与牛黄齐齐伸手去抓,却连一片衣角都没能抓到,卫悠胳膊极力向前伸着,大半个身子探了出去,脸上交杂着震惊、无措与深深的懊恼:“念卿,念卿,念卿……”
落子无悔,乾坤已定,天下太平。这十数年的算计筹谋、卧薪尝胆,终是大功告成了!
随着“砰”一声巨响,尘埃四起,热血飞溅,鲜红色的藤蔓从沈思身下缓缓延展,如春日繁花寸寸绽开。
那些士兵诧异之下纷纷向后退去,露出了头顶一方湛蓝的天空。沈思浑身已无知觉,只有一双眼睛尚能移动,他目光一点点向上游走,越过青灰色斑斑驳驳的城墙,越过城头上张大嘴巴徒劳呼喊着的卫悠,越过卫悠上方金黄色的瓦顶,和瓦顶之上流淌的浮云,而后终于轻轻阖上了眼睑。
寒风在身侧盘旋嘶吼,将一片干枯焦黄的叶子卷挟而起,飘飘悠悠越升越高,那叶子飞过喧嚣的人群,飞过高大的城池,一路向北飘去,过了扬州府,过了淮安府,过了海州府,海州府再向北,便是揽月山了……
叶子乘风而上,穿过幽深的竹林,清澈的溪涧,攀上赤红色崎岖嶙峋的崖顶,在茫茫苍山云海之间,负手而立着一名高大男子,叶子悄无声息落在男子肩头。
男子浑然不觉,犹自闭目轻声哼唱着乡间小调:“揽月山,玉湃川,五百丈,到天边,红崖顶,有神仙,乘风去,入云端,揽明月,比翼肩,世相好,永团圆……”
第64章 过忘川,给个神仙也不换(番外)
给东家老爷打工之前,我本是山下王家村一个没爹没娘的放牛娃,因为脑子天生不大灵光,村人都唤我做“二杆子”。我每日的营生就是赶了村里那两三头毛色稀疏的老黄牛爬上山坡,牛吃吃草,我看看天,吹吹竹笛哼哼小调儿,从晨起耗到黄昏,一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说起东家老爷,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出身何地,又是几时来在这半山竹林深处悄声不响起了座向阳的宅院。只记得是泰和元年的春天,新皇登基普天同庆,那大宅也建成了,东家老爷非常阔气地摆了几桌宴席答谢雇来干活的泥瓦匠人,我跟村里几个小娃子也跑了去凑热闹,顺道讨些便宜酒水打打牙祭。
好家伙,东家老爷的宅子可真叫气派,高门大窗古树参天,院里一水儿的青砖铺地,上头刻着各色花鸟,墙头的瓦片儿金光闪闪,全是卷了边的云彩形状,就连院子后头的马厩都宽敞得足够跑下一架大马车!
正当我吃着点心流着口水啧啧称奇时,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记,回头去瞧,竟是东家老爷。东家老爷笑眯眯问我:“小兄弟,我等初来乍到,现下正好缺个养马的好把式,包吃包住每月还有二钱银子的酬劳,你可愿意接下这活计?”
我受宠若惊地愣了半晌,又望向他那马厩:“可是贵人老爷,您家里头并没有马啊?”
老爷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莫急莫急,往后总会有的。”
我又望向我拴在山坡上那几头病恹恹、蔫答答的老黄牛:“实不相瞒老爷您,我其实并没什么侍弄牲口的手艺……”
老爷又满不在乎地摇摇头:“牛马养得如何都是其次,老爷我是看中你竹笛吹得悦耳,小调儿唱得欢快,听了叫人心中欢喜。”
就这么着,我留了下来,成了东家院里一个没马可放的小马倌儿。
东家这一家子全都是怪人,就说这东家老爷吧,操持偌大一份家业,却整天优哉游哉好像从来没有烦心事儿,每日多少进项多少花销一概不管,外间是兵荒马乱是改朝换代一律不问,去夏山上发洪水将院墙冲去了一个角,他只笑眯眯摆手“小事小事”,前日厨娘将十两银子一小盒的燕窝烧成了糊锅巴,他只笑眯眯摆手“无妨无妨”,又闻山下来了伙子强盗将几家富户洗劫一空搞得十村八店人心惶惶,他也只笑眯眯摆手“不怕不怕”,若不是看他还要吃饭喝水睡觉出恭,倒真成个神仙了。
要说老爷最大的消遣,便是少爷了,老爷的一双眼好似生了钩子,从早到晚挂在少爷身上挪不开,看少爷吃饭,看少爷散步,看少爷练剑,看少爷犯傻,看少爷蹲在灶台边跟我抢酥糖,看少爷抱着酒坛子躺在屋顶上打盹儿,就连睡觉也要挤到一个屋里看着少爷。换做是我被这么盯着,一定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得,可少爷却总能一觉睡到大天亮,还顿顿比我多吃上两碗饭。
东家少爷曾经受过很重的伤,所以跟我一样脑子不大好使,总记不住事儿,也记不住我的名字,今个儿叫我葫芦,明个儿叫我琉璃,后个儿叫我牛黄,也不知都是哪一路的妖魔鬼怪。时日长了,我也惯了,他叫什么我都乐呵呵答应下来。
少爷叫我大多是有话要问,比方他一觉睡醒,会迷迷糊糊问我今天是不是正月十六,我纳闷了,反问他为什么会是正月十六呢?他答说因为昨天是正月十五。我问他昨天怎么会是正月十五呢?他说他记得很清楚,昨天是正月十五,他在城里看花灯,石拱桥边人来人往的,结果不小心走丢了,他说他还有句很重要的话要对什么人说,可是给忘了。他问我是什么话,我又去哪知道?所以得了空,少爷就抱着酒坛子爬上屋顶,边喝酒边回想,我也帮他喝,也帮他想,有几次好容易想起来,他却醉倒了,等第二天酒醒,又什么都记不起了。
这个家里老爷、少爷都是甩手掌柜,大事小情全靠白脸管家操持,白脸管家留着两撇山羊胡儿,无论春夏秋冬寒凉署暖手里都捏着把破扇子,开口之前总要摇上几下,再念两句酸邹邹的诗文,听也听不懂。
和白脸管家恰恰相反,东家的黑脸护院总安安静静躲在角落,头发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走路不声不响神出鬼没,同吃同住几年光景都没看清过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家里人人都怕他,偏白脸管家不怕他,不光不怕,还最是喜欢找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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