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他起得太急,袖子无意间扫过桌面,将上头的纸笔砚台和茶杯茶碗一股脑全都带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被声音一震,晋王自己反应过来,立时收住脚步转过身四平八稳坐回了椅子上,又一抹脸摒去笑意,端起了王爷架子:“哼。”
满室大小将领纷纷偷眼观望着晋王,大气也不敢出。晋王凤目一睨,轻轻干咳了一声,众人心领神会,赶紧躬身回道:“末将等告退了。”争先恐后退了出去。
等人走光了,晋王摆摆手吩咐亲兵:“去,把沈小五给我带过来!”
话音刚落,门外已响起了熟悉人声:“不劳大驾,我来了。”
晋王极力板着脸,可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弯了起来,任他怎么揉搓脸颊,都掩饰不住由内而外的愉悦与欣喜,若不是十根指头死死抓着椅子的扶手,他恐怕早就一溜烟飞奔出去了……
第55章 木兰辞,饮将鲜血代胭脂
毡帘一挑,沈思笑盈盈走进大帐,帐内众人彼此交换过眼色,赶紧都识趣地悄悄退了出去。
晋王板着脸假意不肯理睬沈思,只拿眼角偷着向外瞄了去沈思的脸色稍显有些疲惫,许是一路行得太急了,额头、鬓角处渗着少许细汗,精神倒是不错,举手投足仍旧是那个利落潇洒的英气少年。
站了片刻,见晋王端着架子不肯罢休,沈思只好主动服软告饶道:“好了守之,确系我言而无信,迟了几日,沈思这厢给你赔不是了。”
晋王鼻子轻轻一哼:“嗯。”总算是有了反应。
对于晋王的冷淡态度,沈思丝毫不以为意,他大喇喇朝着晋王一招手:“守之你来看,我还给你带了份好礼。”
毡帘一掀,只见外头坐骑上还架着个身穿锦袍的男人,头脚软绵绵耷拉着,衣服上血迹斑斑,也不知是死是活。
“这是……”晋王一见之下不觉朝外紧走了几步,卫谦是他亲侄子,他又岂会不认得。
沈思抬手抓着卫谦腰带将人扯了下来,朝地上胡乱一丢,又吩咐身侧的侍从道:“去,请个医官过来给他止止血,然后好生看管起来。只需保住性命即可,手腕儿上的伤就不用治疗了,由着他残废去。”
目送着士卒七手八脚将人抬走,晋王不觉微微皱起了眉头:“念卿,你此行就是为了这个?你是想绑了他威胁卫悠退兵?”
沈思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卫伯龄对晋原志在必得,断不会轻易退兵,我只能逼他按兵不动三个月。”
晋王尤不放心:“念卿是否太过草率了些?我那侄子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从他对柳氏兄弟的手段足可见一斑。其野心之大,非亲情、道义可轻易左右。”
其实晋王担忧的还不止于此,所谓哀兵必败,万一绑架卫谦的行为无法牵制卫悠,反而触怒了他,促使他来个大义灭亲,后果不堪设想。再者卫谦若是死在两军阵前,卫悠便可凭此在小皇帝那里记下大功一件了。
沈思察颜观色,隐约揣测出了晋王的顾虑,他孩童样调皮一笑,又从口袋里掏出样物件儿献宝似地举到了晋王眼前:“一个卫三固然压不住卫伯龄,只不过我还有这个!”
晋王定睛一看,沈思手中所持竟是朝廷调动兵马用的兵符,他不禁大惊:“此物你如何得来?”
以卫悠行事的小心缜密,这等贵重物件儿必然不能够轻易落入旁人之手,晋王深怕沈思又不顾安危以身犯险了。
沈思倒是一派轻松:“如何得来?自然是偷来的,你再想不出伯龄将它藏在了何处!卫伯龄竟然将它藏在了腰带夹层里,亏得被我无意间摸到了,否则就算翻遍军营内外也注定徒劳而返了。”说到自己此行的收获,沈思言语间止不住得意,“就算伯龄不顾念我们昔日的同窗之情,可我如今一手握着事关他锦绣前程的兵符,一手握着他亲生胞弟的小命儿,难道还不能迫使他遵从了我的意愿?”
闻听此言晋王凤目微抬,眼珠儿斜斜地瞄向沈思:“你说这兵符……藏在卫悠腰带的夹层里?”
沈思并未体会出晋王话里的弦外之意,犹在沾沾自喜着:“可不,害我好找,之前我有猜到以他的性子可能会将兵符随身携带,却没想到是藏在这么一个隐蔽的所在。”
“你说这兵符藏在卫悠的腰带夹层里?”晋王拖着长音又将问话重复了一遍,还着重点出了“腰带”二字。
沈思一时不解其意,傻乎乎望着晋王,足足老半天之后才恍然大悟:“噢……”他为人处世向来坦荡,根本无需刻意避嫌,“便是‘腰带’又如何?当日我二人可是彻夜把酒叙旧,醉后又同榻而眠的。若非如此,我又哪来机会探知到兵符的下落?你也无须心生妒意,自十二岁红崖顶上初相识,我与卫伯龄便是这般相处了,任他以兄弟之情待我也好,添了旁的私心杂念也好,我不照样偷了他的兵符劫了他的弟弟?卫守之你且听了,我这厢若是开科取士,您老人家怕是早已高中状元了,又何必同些个秀才、童生较乎高下。”
晋王听得明白,这分明是沈小五的表白之语,在沈思心目中他是高高在上万中取一,其余人不过是流水的过客,芸芸众生……如此想来倒着实让人受用:“那此一行姓卫的‘秀才’可曾难为过你?”
“万幸他对我尚存着些旧情谊,故而不曾有任何刁难……”说着话沈思“噗嗤”一声自嘲地笑道,“守之,许是跟你相处久了,我如今竟也同你一般厚颜无耻起来了……”
吃过晚饭,沈思独自去了关押卫谦的偏帐。帐子四周遍布看管的兵丁,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围了个密不透风。
走进帐子,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干稻草,当中立着一根粗大的木桩,卫谦正倚着那根木桩席地而坐,他四肢瘫软脸色青白,头颈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胸前,丁点不见了之前的盛气凌人。照沈思吩咐,医官替卫谦仔细包扎了伤口止了血,却并为涂抹任何接骨续筋的药物,卫谦这双手十之八九是要废了,别说舞刀弄剑,只怕连提笔写字也难如愿了。
听到脚步声,卫谦虚弱地撩起眼皮向上望去,待到认清那张逆着光脸是沈思,他重又垂下头去,嗓音嘶哑地骂了句脏话。
地上摆放着一小碗水和两个焦黄发黑的馒头,水是满的,馒头也未曾动过。为防止犯人蓄意逃走或是自杀,盛装食物的容器都是木头做的,看起来笨拙而肮脏。沈思伸出脚尖踢了踢木碗:“怎么,想绝食吗?”
卫谦恶狠狠瞪了沈思一眼,白眼球上布满了血丝:“沈念卿,有种你就一刀杀了我!”
沈思背过手去盎然而立:“笑话,阶下之囚有何资格寻死要活?我顾及你大哥颜面,没拿铁链栓了你拖到外头扮猪扮狗,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无耻小人!”卫谦愤而朝着沈思的方向啐了一口,“枉我家兄长还处处维护于你,不许我伤你分毫!有本事就两军阵前明刀明枪地来,使出这等阴毒诡计算什么英雄好汉!”
沈思微微皱起眉头凝视着卫谦,继而勾唇一笑:“卫叔远,两军阵前明刀明枪,你已然是我手下败将了,至于今日之事,计较起来也是你先心存着歹念要谋害于我,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你想杀我,呵,我又何尝不想将你碎尸万段!”沉默片刻,他语气止不住悲凉起来,“我沈思向来言而有信,三月之期伯龄若肯按兵不动,我必会将你活着送去见他。到那时你照样做你的卫家三公子,金枝玉叶锦衣玉食,反正大把人伺候着,废了双手又何妨?可我沈家满门老小,却是黄泉一路不回头了。狗皇帝昏庸无道,奸佞小人助纣为虐,一个个忌惮我父沈威功高盖主,污蔑我兄弟以下犯上,好好好,就当我们父兄几人是不懂变通不容于世,可我姐姐、姐夫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呢?他们何罪之有?”
沈思越说越激动,握着剑柄的手渐渐收紧,骨节捏得咯咯作响,终于,他抑制不住拔剑而出,一道寒光直袭卫谦头顶上方半寸处,只听“当啷”一声,木桩被齐刷刷拦腰斩断,骨碌碌滚落到了地上连同卫谦的半截发冠和一缕头发。
收剑入鞘,沈思大步走向帐外,边走边对守在门口的两名士兵指示道:“去,把他的嘴掰开,馒头和水一滴不剩全都灌进去!务必让他‘好好’活着!”
帘子重重落下,遮住了外头明晃晃的太阳光,帐内“唰”昏暗下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霉烂味儿自角落里悄悄蔓延着。
卫谦应是累极了,脑袋缓缓垂了下去,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闭着眼坐在那艰难地喘息不止。透过又乱又脏、长短参差的头发,依稀可见他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在叹气,又像是在笑,神色极为古怪,诡异之中透着一丝悲凉……
回到寝帐,侍从已经早早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和干净衣物。这些日子以来沈思每天都是精神紧绷的,如今猛一松懈下来,顿感身心疲惫异常,整个人泡在水里昏昏欲睡,动也不想动。
门口一阵脚步声传来,不紧不慢四平八稳的,沈思不用睁眼去看也知道是晋王。他懒洋洋往浴桶边缘一趴,只将肩膀和后背晾了出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转过屏风,停在了浴桶近前,片刻功夫,一双手按在沈思肩头娴熟地揉捏了起来,指端力道掌握得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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