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瓒乘胜追击,道:“臣不才,略通孙子兵法。其谋攻篇著: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殿下可有解?”
朱厚照终于从石化中恢复,脸色瞬间涨红。
“孤……孤……”
朱厚照自幼不好读书,《大学》、《春秋》、《资治通鉴》轮番讲读,也未必能记下几篇。
自从杨瓒出现,太子殿下打算拾起书本。然每每见到两位学士,坐在课堂上,仍是云里雾里。无论听得多认真,始终半懂不懂。
况且,朝中文武皆有共识,一国之君,勤政爱民即可。带兵打仗是武将的事,压根不必劳动天子。
太子殿下不主动提出,自然没有哪位学士翰林闲着没事,撇开经史子集,拿出兵书讲读。
朱厚照是倔,却不是真的不讲道理。
言官的讽谏,满篇大道理,三句话不离开垂统继承,五句话不离江山社稷,朱厚照耳朵磨出茧子,也未必听得进去,只会越来越烦。
与之相对,杨瓒当面发问,手段简单粗暴,更有逾越嫌疑,却如醍醐灌顶,直接敲在朱厚照的脑门上。
回头想想,不懂排兵布阵,不知悍敌底细,兵法都没熟读过一部,亲的哪门子征?
就算内阁三位相公同时脑袋被门夹,放太子离京,除了给鞑靼送菜,就是给鞑靼送菜!
“孤想差了。”
朱厚照满脸通红,老实承认错误。
打过巴掌必须给颗甜枣,杨瓒当即道:“殿下有爱护万民之心,何错之有?”
“孤……孤今后必定苦读兵书!力求早日亲征!”
苦读兵书?
甭管怎么样,至少比窝在乾清宫不见人要好。
劝说完朱厚照,杨瓒的目光扫过暖阁内几名中官,在刘瑾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臣知殿下忧心国事,必不会懈怠朝政。此番行事,必是受不肖之徒误导。”杨瓒正色道,“殿下,内阁三位相公皆为大行皇帝重托的扛鼎之臣,忠言逆耳,实是一心为殿下着想。”
“孤……知道。”
“殿下,是何人误导殿下?此人必心怀叵测,挑唆殿下同内阁生出嫌隙,辜负先皇,居心险恶,坏我大明江山!”
朱厚照下意识看向刘瑾。
虽不觉一定如杨瓒话中严重,然提及弘治帝,一根尖刺却是扎得结实。
“是你?!”
杨瓒故作恍然,擎起弘治帝御赐的金尺,厉声道:“当日臣在御前受命,正色立朝,发奸擿伏,严如鈇钺,绝不容情!今日,臣擎此金尺,惩此奸徒,以儆效尤!”
话落,恭敬向朱厚照行礼,旋即大步走到刘瑾面前,在对方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举起胳膊,一尺抽了过去。
啪的一声,刘瑾面上浮出一道血痕。
打人不打脸。杨瓒此举,是彻底同刘瑾划清界线,也将对方得罪个彻底。
一下只是开胃菜,紧接着,杨侍读正式上演计划中的好戏。在乾清宫东暖阁中,在朱厚照愕然的注视下,在张永和谷大用的抽气声中,将刘瑾抽了个结结实实。
“谗言太子殿下怠政,不肖!”
啪!
“致殿下同朝臣生嫌,奸佞!”
啪!
“愧负太子殿下信任,当诛!”
啪!
刘瑾被抽得涕泪横流,瞪着杨瓒,满眼赤红。
然杨瓒手持弘治帝亲赐金尺,太子殿下都要敬重几分,他不敢闪躲,更不敢反抗,只能连连向朱厚照求饶,阐明忠心。
“殿下,奴婢一心为殿下,绝无他心!杨侍读必是听信他人之言,误会奴婢!”
杨瓒手臂发酸,闻刘瑾所说,目光一厉。
听信他人之言,是指他暗同内廷沟通消息?这是被抽还不忘上眼药?
不服?
好,抽到你服为止!
顾不得手臂发酸,又是十尺下去,刘瑾的脸肿成猪头,话都说不明白。
朱厚照咂咂嘴,倒是没生杨瓒的气,回想起刘瑾前番所言,心中多出几分了悟。
彻底见识到杨瓒的威风,张永和谷大用眼中再次冒出星星。
别看杨侍读平时守拙藏锋,关键时刻,当真威武!
乾清宫东暖阁之事很快传到内阁。
刘健三人对坐,良久无语。
“先帝竟赐下一把金尺?”
既有此意,为何不托付庙堂重臣,而是交予一名七品编修?
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是想不通。
最终,还是李东阳面露浅笑,将堆积如山的上言扫到一边。
无论大行皇帝真意如何,有金尺在,太子殿下应不会继续怠政,这些讽谏,暂时是用不上了。
第四十五章 改变
金尺一出,威慑八方,效果立竿见影。
刘瑾被抽得不成人形,只剩半条命,不得不躲入偏室养伤。脑袋消肿之前,十成不会在朱厚照面前出现。
张永和谷大用见识过杨瓒发威,自己提心不说,更提点高凤翔丘聚等人,自今日之后,说话做事务必要小心,万不可挑唆太子懈怠朝政,更不可随便挑拨是非。
“若是被抓住,刘瑾那厮就是前车之鉴!”
被杨侍读抽上一顿,生不如死。
杨瓒离开后,朱厚照将自己关在寝殿,独对烛火坐到深夜。
张永谷大用等都被赶出殿外,眼巴巴瞅着紧闭的房门,心中担忧,一夜没敢合眼。第二天都是眼皮浮肿,眼下挂着黑印,满面憔悴。
相比之下,朱厚照却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用过早膳,令张永捧来麻布袍,谷大用捧来素翼善冠,配上白玉腰带,悬上玉牌,昂首阔步离开寝殿,登上肩舆。
啪!啪!啪!
三声响鞭开道。
朱厚照挺直背脊,端正神情,坐在舆上,再不见几日前的稚气,反多出几分刚毅。
鞭响一声接着一声,同时向内廷和外廷宣告,多日不见踪影的太子殿下,终于离开乾清宫,驾临西角门,临朝视事。
路遇中官宫人或跪伏在地,或面墙回避。谷大用和张永行在舆旁,不觉也挺直腰杆,暗藏几分得意。
太子殿下的变化,两人看在眼中,记在心中。不约而同记下杨瓒的好,日后定当寻机回报。
西角门前,朱厚照下舆。
见到身着素服,头戴乌纱帽,腰束黑角带,足蹬皂靴的三位阁臣,朱厚照上前半步,当先行礼。
“日前是孤鲁莽轻率,百官忧心,两宫惊扰,孤甚是惭愧。”
老实认错,态度诚恳,被言官挑剔的玉簪常服也换成银冠衰服,此刻的朱厚照,只可用幡然改途,丹垩一新来形容。
三位阁臣顿时大感欣慰,钟鼓之色溢于言表。
“殿下睿智性真,回心向善,臣等不负先帝!”
刘健三人还礼,声现哽咽。
朱厚照矩步方行,走进殿中。
彼时钟鼓不鸣,鞭音不响,两班文武济济跄跄,如海潮席卷般陆续跪倒,拜伏在地。
“殿下千岁!”
山呼声中,朱厚照的步履愈发沉稳,威仪彰显,目光坚毅。
待行至龙椅前,朱厚照转身面对群臣,双手负在身后,凤骨龙姿,神采英拔。
聚拢在宫城上方的乌云倏然淡去,数道阳光冲出云层,御道上的龙纹似活过来一般,龙鳞闪烁,五爪昂扬。
立在殿前,耳边如有龙吟破空。
见到年少稚气,却知错能改的太子,刘健谢迁不禁现出笑意,马文升等老臣多已热泪难掩。
李东阳直身立起,抬起目光,有刹那间的恍惚。
这一刻的朱厚照,仿佛让他看到了画像中的太宗皇帝。
朝参之时,四品以下的朝官无需严格按照职位站立。
杨瓒手持金尺痛殴奸宦的事迹,经由内阁流至朝中,引来不少赞誉。先时位列翰林院侍讲一侧,今日直被让到翰林院学士刘机身旁。
距离近了,看得自然更加清楚。
朱厚照的变化,多少有些出乎杨瓒预料。
他想过,狠抽刘瑾一顿,朱厚照应该有所醒悟。但万万没有想到,变化会这么大。
考虑到太子殿下往日的表现,变化能持续多久,着实有待观察。
满朝文武行礼起身,朱厚照并未坐下,而是立在龙椅前,沉声道:“孤闻百官军民耆老三上表笺,多言天子之孝,祖宗垂业,甚是惭愧。”
“圣祖开国垂统,传承万世。皇考上宾,遗命孤承嗣江山。顾皇考慈爱,悲戚之情顿涌,哀哀欲绝,至今方殷。”
“今文武群臣军民耆老奉笺劝进,至而再三,言辞恳切。唯宗社继承,皇考遗命,天位之重实难久悬。虽创钜痛仍,国事不可懈怠,万民福祉不容轻忽。躬不敢固辞,勉从所请。”
话至此,殿上群臣俱屏息凝神。
“责钦天监选吉日,兹当祗告天地、宗庙、社稷,继皇帝位。”
“殿下英明!”
群臣再拜,殿中山呼之声不绝。
声音传至殿外,金吾卫羽林卫锦衣卫或持枪执戟,或手按长刀,俱单膝跪地。
日正高起,金色光轮高悬,破开重云,光焰万丈。
沉寂多日的巷陌街坊渐次有了人声。因天子大行而肃然的京城,重又恢复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