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蒙先皇厚恩,成化十一年立为皇嗣,垂继皇统。成化二十三年,选配昌国公张峦女。”
写到这里,弘治帝顿了顿,手微有些抖。刘健三人均垂首敛目,谁也没有出声。
“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诞皇子厚照,册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今太子见长,为社稷虑,当主器婚配,不可久虚。”
弘治帝每写一句,宁瑾便念一句。
这份圣旨,相当于弘治帝的遗书。加盖御宝,由阁臣见证,无论何种情况,绝不容后嗣皇统违逆,更不许擅做更改。
“请太后太妃择佳妇配太子,礼仪可于今年举行。”
写到这里,弘治帝放下笔,令宁瑾收起黄绢,另取片纸。
“太妃于朕有相护之恩,朕不能侍奉亲老,引以为憾。幸皇后同朕比肩相亲,知朕心意。待朕万年,后入清宁宫,敬太后尊荣,奉太妃养恩,代朕尽孝。”
“朕有密旨两道,万年后交于内阁。”
最后一字落下,弘治帝深深叹息,看向刘健三人,目光中竟带着恳求。
“太子聪慧,秉性纯粹。然年纪尚幼,好动爱玩,朕望三位爱卿尽心辅导,劝其读书,劝其爱民,助他……做个好人。”
话到最后,弘治帝已不再是当朝天子,只是一个普通父亲,殷殷叮嘱,万般不舍。
至此,刘健三人终忍不住热泪滚落。
君臣相得多年,臣子白发古稀,仍是健朗矍铄;天子未及不惑,却将撒手人寰。
大限将至,山陵将崩。
天地不仁,朝荣夕落。
十八年的弘治之治,终于走到尽头。
风卷更盛,雨落更急。
雷声中,黑云压下,笼罩整座皇城。
奉天门前,两匹快马飞驰而至。
宫门卫冒雨上前,马上人翻身落下,解下牙牌,高声道:“天子召翰林院编修杨瓒乾清宫觐见!”
话声伴着雷音,竟似金戈交鸣。
宫门卫匆忙让开道路,苦候许久的小黄门当即上前,高声道:“萧公公,您可回来了!快,快些!”
小黄门满脸焦急,嗓子都有些发哑。
萧敬心知不好,忙道:“不能耽搁了,快随咱家来!”
话落,顾不得宫规,一把拉住杨瓒,直冲乾清门。
天色太暗,雨水太急,看不清脚下的路,又被拉着向前跑,杨瓒跌跌撞撞,几次要摔在地上。幸亏顾卿在侧,每次都将他稳住。
萧敬心急,恨不能抬起杨瓒飞回乾清宫,见状只道:“杨编修见谅,咱家日后再向编修赔罪!”
说着,脚下不停,跑得更快。
殿门前,禁卫中官皆表情严肃,脸色沉凝。透过半开的殿门,不时能见到宫人的一角红裙。
顾卿停在石阶上,并不进殿。
杨瓒随萧敬走进殿门,除去雨帽罩衫,随意用布巾抹去脸上雨水,由一名中官引入暖阁,觐见天子。
暖阁门开启,奇异的暖香飘散,隐隐夹着几丝辛辣。
室内不见刘健三人身影,只有弘治帝坐在御榻上,太子跪在御榻前。
宁瑾和扶安捧着温水丹药,立在两步外,小心伺候。
中官通禀之后,杨瓒迈步走进暖阁。每走一步,鬓角都有雨水滑落。
距离御榻尚有数步,杨瓒跪地行礼。
“臣翰林院编修杨瓒,拜见陛下!”
第三十九章 山陵崩三
额头触地,雨水沿着鼻尖滴落,青石砖面留下斑状水渍。
湿透的官袍贴在身上,凉意沁骨。
杨瓒用力闭眼,再睁开,伴随着一阵寒颤,异香愈发刺鼻,夹杂着辛辣的味道,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再叩首,杨瓒被叫起。
似没料到杨瓒会此时出现,朱厚照的表情中闪过几许诧异。转向弘治帝,是父皇叫来的?
没有理会儿子的惊讶,弘治帝缓缓道:“杨瓒。”
“臣在。”
“可知朕为何召你?”
“回陛下,臣不知。”
杨瓒老实回答,头微垂着,看不到弘治帝的表情。
御榻边的朱厚照愈发感到奇怪,正要开口,却被弘治帝按住手腕,向他摇了摇头。
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就让弘治帝的额心冒出热汗。
宁瑾捧着热巾,弯腰上前,小心为天子拭去,重又退下。
窗外又是一道惊雷,暖阁内烛火摇动。
弘治帝没有说话,开始断断续续咳嗽,脸色涨红。朱厚照得到示意,纵然心怀疑问,也只得压下去。
送上温水和丹药,宁瑾和扶安便静静的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仿佛两尊雕塑。
杨瓒立在殿中,被异香和风雨声包围,一瞬间,恍然有些出神。
许久,弘治帝不再咳嗽得那么厉害,开口打破了君臣间的沉默。
“杨瓒。”
“臣在。”
“下尔诏狱,可怨?”
“回陛下,臣有错,当惩。”
“那便是有怨?”
“陛下,臣不敢!”杨瓒并未惊慌,正色道,“臣虽愚笨,仍感陛下回护之心。臣对陛下怀德畏威,岂敢口不言心,欺瞒君上。”
弘治帝点点头,话锋一转,道:“朕闻尔于狱中仍勤奋不辍,笃信好学,书不释手。可是实情?”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听闻此言,杨瓒愈发恭敬,消失的紧张感重新回来,神经立时紧绷。
“哦。”
弘治帝顿了顿,又开始咳嗽。
扶安当即送上温水,将骤起的咳嗽微微压下。然声音变得沙哑,再不如之前清晰。
“如朕令尔为太子讲学,经史子集,尔欲择何篇?”
不是讲习,而是讲学?
杨瓒吃了一惊。
唯有内阁三位相公,翰林院两位学士,六部尚书才有如此尊荣。换句话说,只有太子的老师,才能用“讲学”两个字。
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胆敢为太子“讲学”,活腻了不成?
天子不是口误?
杨瓒脑中闪过多个念头,一个比一个惊悚,顿时心如擂鼓。
“陛下,臣才识不逮,冲弱寡能,不敢妄言为太子讲学。”
“朕知你非操刀伤锦之人,只好藏巧守拙。今日暖阁内,尽可畅言。言语鲁莽无罪,不尽不实必罚。”
得天子此言,杨瓒丝毫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重新跪倒,不及哀叹膝盖撞在青石砖上的钝痛,小心自怀中取出写好的文章。三层粗布均被浸湿,展开纸页,墨迹已是模糊一片。
杨瓒不禁皱眉。
早该想到,这么大的雨,人淋成落汤鸡,三层粗布能顶什么事。
“陛下,臣日前偶有所得,成文两篇。本欲上呈太子,然经雨水浸泡,已无法观澜。”
将几张纸团成一团,杨瓒深吸一口气,道:“蒙陛下洪恩,臣欲当面阐述,如有拙笨之言,缺漏不当之处,还望陛下宽赦。”
“讲。”
杨瓒写了什么,弘治帝并不十分清楚。
昏迷这些时日,锦衣卫奏报的消息都堆积在案头。现下醒来,却知大限将临,无暇翻阅。急匆匆安排身后诸事,余下的,只能随之去了。
内阁三位相公才干卓绝,辅佐太子绰绰有余,足以扛鼎,托付江山社稷。然出于慈父之心,他仍强打起精神,宣召杨瓒。
太子能够定心向学,杨瓒功劳不小。为日后着想,他必须当面确认,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
杨瓒十分清楚,这是弘治帝“最后”的考验。
能不能安全过关,他心中没底。然事情至此,已没有退路。在走进乾清宫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再不容自己选择。
是辅佐新君,青云直上,还是打落尘埃,重回诏狱。
是福是祸,全在奏对之中,亦在天子一念之间。
“臣不才,乡野泛泛之人,赐墙及肩。蒙陛下隆恩,金榜题名,点入翰林,复选弘文馆,不尽惶恐。同太子殿下讲习,常怀忐忑,唯恐才学不济,愧负君恩。”
“庙堂诸公皆抱玉握珠,满腹经纶,才望高雅。”
“臣才疏学浅,位卑职轻,不敢言经世治国之语,然蒙陛下隆恩,太子殿下厚意,为东宫计,条陈三事,以呈上御。”
一番话说完,杨瓒气态沉稳,表情愈发肃然。
弘治帝精神不济,双眼仍聚在杨瓒身上,隐隐有所期待。
朱厚照没有出言,却是双眼微眨,对杨瓒所言三事十分感兴趣。
“臣言其一,勤孝义。乞以《孝经》常备经筵,讲读弘文馆。促殿下明德正礼,束身修仪。”
“准。”
“臣言其二,明用人。古人有言,亲贤德远奸佞。宁为君子责方,勿为小人谄媚。引才望老成之士,述人心善恶,讲内廷谗臣之祸,以正殿下之心。”
“善。”
“臣言其三,慎择辅。”杨瓒顿了顿,方道,“乞选国士入东宫,为殿下讲学。少言尧舜礼让,多讲前朝兴衰,王朝轮替,高皇帝开创之艰,后继守业之难。复以贼蛮之凶,北疆之危,民生之困,闾阎之苦。”
话至此,杨瓒再顿首,朗声道:“太子殿下天性睿智,良善纯孝。习以帝王之治,辅以扛鼎之臣,必当承圣祖之基业,垂统万民,治功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