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愿被傅冉罚,就同傅冉狡辩起来。
“我就是想知道她的真心,问她一句又如何。她若是心中坦坦荡荡,就该坦坦荡荡回答我这一问。她不仅心中有鬼,竟然还敢以死相挟,我算是看错她了。”
小鬼在老鬼面前说鬼话,还是太嫩。傅冉板着脸,他对这女儿真是头疼极了。
宫中有不可自戕的规矩,见血尤是大忌讳。宫中女官,宫女若有极大的冤屈或愿以死明志,唯有绝食,算得上是一种干净的死法。所以许明秀也选择了绝食明志。
但规矩是规矩,事情总有万一。
“她若当时一时激愤,真死了呢?”傅冉问她。
“你该庆幸她尚存理智,若她当时投井,触壁,或自缢,你又该如何?一条人命,你能还给她么?”
端仪不服:“宫中那么多耳目,那么多人盯着她,她根本出不了大事。”
傅冉摇摇头:“你所仗的不过是公主的身份。这是最要不得的。”
他不再同端仪多说。他知道端仪的年纪到了,开始不服父母的管教,总是自认为最有理。和她吵架,理能歪到天边去。
端仪也委屈得很,在傅冉那里被教训了,她就去天章那里补回来。
比起傅冉,天章对她包容多了。许明秀这件事,她亲耳听到天章对傅冉说“是许家的孩子不懂事,差点连累了元元的名声。”
这话端仪听着才舒坦——本来嘛……就是许明秀不对在先。
天章每日见过大臣会有一段时间休息,端仪这时候过去他最高兴。
“父亲自己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却为我一句话就罚我,我不服气。既然父皇从未罚过父亲,那父亲也不该罚我。”端仪向天章撒娇。
她一求天章,天章向来都是好好好。然而傅冉已经决定的事,天章不会轻易去改变。
他糊弄女儿:“你的父亲毕竟不是一般人,你若有他那样的本事,也许可以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用受罚。”
天章这话立刻就在端仪心中生了根。
不久之后,冬天到了。大雪之前,天章就去了南禅院的行宫住下。
端仪玩疯了,天天拉着人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溜冰。现在她和赵家的如意妹妹打得火热。赵如意不像许明秀那么文静,是个傻乎乎的圆脸姑娘,说话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老是把端仪逗得哈哈直笑。
她们两个配合默契,像箭一样划过湖面。男孩子们追在她们后面,呼喊声笑闹声此起彼伏。
过了几日,雪下得越大了。天章特意嘱咐了端仪:“今日雪太大,你就在宫里。阿亨已经病了,你可别再冻坏了。”
端仪乖乖道:“是。我正准备去陪陪阿亨。他病了整天在屋里怪无聊的。”
她去阿亨那里转了一圈。阿亨那边向来人多,宫女们一见到她个个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她弄许明秀的事情,宫里已经没人不知道了。
阿亨正卧在榻上看书,头发束着,没有戴冠。端仪大喇喇往他身边一坐,阿亨嫌弃地挪了挪位置。
端仪瞟了一眼他手中正在看的传奇,随口就道:“鱼娘子已经死了,是一个女鬼;木丈夫是丰羊子转世;大师傅是米阿白的生父。”
气得阿亨把书摔了。
端仪看看他,说:“……花十三最后杀了豆道长。”
宫人端了茶点上来,端仪挑了两块糖核桃吃了,陪阿亨玩了一会儿棋。看看雪还是下个不停,她就道:“没意思,我回去了。”
阿亨要她留下来吃晚饭。
端仪只管叫身边的宫女去取斗篷来:“我回去了,不在你这里瞎磨蹭了。”
阿亨突然攥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你又想干什么坏事?”
端仪哼哼假笑一声,一把就推开他。
阿亨和她,虽然不是双生子,但因年龄靠得近,两人从小就一块长大,常常就能互相感应。阿亨使坏时她知道,她要出点什么事,也骗不过阿亨。
端仪此时一心惦记着她的出宫大计,心狂跳不止,阿亨觉察出来不奇怪。
两人互相推搡打了起来,宫人们忙将他们分开。阿亨转头就躺在榻上,不去理端仪了。
“还大公主呢,一点不给父皇省心。”他闷闷地说。
端仪理理头发,径自走了。
当天夜里端仪就消失在了南禅院的茫茫雪夜里。
她和傅冉学灵术,天赋不错;又随身带了好几件崇玄司的宝贝,光是一只乾坤袋,里面就能塞不少行李。她轻松就出了行宫,然后沿着山脉向南,计划第二天一早就能下山,然后陆路去陈州,再从陈州港口出海,搭乘去蓬莱的船。
避开守卫,走出十几公里后,端仪终于停下来暂作休息。在古树下拿出行李搭了个简易避身之处,挂上火暖珠,并不寒冷。只是赶路时候还未察觉,停下来之后才发现深山之中,雪夜里风声和野兽的哀嚎交织,,凄凉而恐怖,枯枝喀拉一声断裂的声音都叫人心神一凛。她回望半山腰平缓处的行宫,只能看到隐约轮廓和点点灯光。太过宁静,似乎里面的人对她已经出走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端仪听着这恐怖的声音,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一闭眼竟然也睡着了。
小睡片刻之后她一下子惊醒,帐篷中热得她一身的汗,她收了暖珠,从帐篷中探出头,才看到天色是暧昧的墨蓝色,最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太阳快升起了。
端仪雀跃起来,她收拾好东西,接着按计划前行。
走到山下之后,路边开始稀稀疏疏的有了一些行人。端仪这才觉得她对宫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她为了能顺利隐藏在人群中,只穿了件普通衣裙,上面还特意在显眼地方做了个补丁。
可宫中的东西再普通,也是穿着舒适的布料,和大路上的行人比起来,依然是太整齐好看了。
端仪心道,大臣们一个个都说如今是盛世,可路上她眼见的,能穿整齐厚棉衣,厚靴子的都没几个。
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只穿着草鞋,跟在母亲身后赶路。一双脚冻得通红。
端仪生出恻隐之心,从口袋里取了两块糕点递给他。
“吃吧!”她说。
小孩立刻抓过来塞进嘴里。他的母亲连连弯腰向端仪喏喏道谢。
端仪没有回答——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附在她身后耳语:“我好饿啊!”
“好饿啊!”那个声音悄声说。
端仪吓得浑身一激灵,她猛然转身,身后是宽阔的道路,白雪被行人和车辙压出了污痕,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不愿意此时折返,于是仍按计划,雇了辆马车。
出山之后她就用术稍改容貌,此刻她看上去是一个矮胖的精明妇人,口称要去蓬莱探亲。
“好饿啊!”那个声音在她登车时又扫过她的耳畔。端仪一个趔趄。车夫扶住她:“夫人小心。”
端仪确信她没有听错,也知道这趟旅途中有哪里出错,但马车奔驰起来,她惊奇地看着城中百姓,很快忘记了忧虑——她从未靠平民百姓如此近。出游的时候锦障隔开了跪拜的人群,她偶尔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人头。
她换了两辆车,在四天之后到了去蓬莱的港口。除了路上偶尔听到那个“我好饿”的声音,一切都很顺利。
端仪已经琢磨出来了,她假装没听见,不给那个声音任何反应,就应该能平安无事。
这时候仍未有端仪公主走失的消息——天章和傅冉这时候肯定已经知道她出走了,也许会派人暗中寻访。
去蓬莱的大船很多。端仪选了最快出海的那艘。但最快的船最快也要午后才开。端仪先去码头附近的酒楼吃了饭。
她在宫中吃的都是精之又精,对乡野之物并无期待。谁知道,店家端上来的鱼片切得却薄薄的,又整齐,波浪一般铺在碟中。
端仪脱口而出:“这鱼片切得好,和我在……京中吃的相仿了。”
店家笑道:“听夫人口音果然是京城人。陈州虽然不比京城繁华,但也算得上是卧虎藏龙之地。毕竟从京中去往蓬莱最快的路线就是取道陈州嘛!”
他又向端仪推荐:“夫人的船若一时半会还未出发的话,不妨去前面的万法会看看,那里正赶上信徒集会,十分盛大热闹,是外地人游览的好去处。”
端仪点点头,悄悄验了毒,才吃了鱼生。之后她就去了店家推荐的万法会。地点离港口不远,牌坊前一片平坦的空地上聚集了至少两三百人。道路边还挤满了小商小贩,摆着零食,香火摊子。
信徒个个席地而坐,面朝大海。端仪一眼望过去,大多数信徒都粗衣布鞋,贫寒模样。端仪想听听他们到底在学什么法,于是和其他围观的游客一样,在道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可惜距离远,*的法师又操着乡音,端仪只能隐约听个三分明白。过了片刻,她正听得恍恍惚惚,就见她身边有个干瘦老人,颤颤巍巍打开行李,取出一块烙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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