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诗文书籍,若说佩服,文以宁首推沈钧。
可惜,多才者多怪。
沈钧的性格乖张,并非一般人可见。他喜欢见的人,恨不得日日夜夜与你同榻而眠、底足长谈。他不喜欢的人,任你是天皇老子、九天阎罗他也是闭门不见。
说是去河山阁请沈钧,文以宁心里还是有些没有底——他需要沈钧的支持,他不能这么轻易就服输。
倒不是为了凌与枢或者凌风慢的天下,也无关凌家皇室。
只是……
文以宁看了看远处的星斗如坠,人一旦活着,就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河山阁近在眼前,可是文以宁主仆三人没有料到在河山阁门口已经静静地站着一个人,此人一身深蓝色的蟒袍,头戴一顶三山帽。
远远看见文以宁的轿辇过来了,他夸张地抖开了拂尘对着文以宁的轿辇拜了下去:
“见过太后娘娘。”
“你怎么在这儿?!”
“如意,不得对卫公公无礼。”文以宁出言喝止了如意,任谁都瞧得出来对方以礼相待,自己人在这种事情上怎么能失了礼数。
况且,文以宁偏着头看了一眼跪地的卫奉国——此人的态度变化多端,到底值不值得信任。或者,恰若如意所言、卫奉国接近他不过是另有所谋?
不过也罢,文以宁扶着如意的手腕从轿辇上走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便是。
“卫公公怎么来了?”
“娘娘您为什么而来,下官就为什么而来。”
文以宁见他笑得十分暧昧,皱了皱眉,还没有开口说话,河山阁的门就从里打开,一个身着吕色衣衫、满头灰白头发的老人站在哪里,挑着眉眼看了门口两个人:
“二位既然来了,夜里风大,也没有叫你们站在门口的理儿,进来说话吧。太后主子,千岁大人。”
文以宁走在前面,终归对老史官的那句“千岁大人”耿耿于怀,一个太监——如何敢自称千岁,更得宫里宫外不少人,称一句大人。
“二位的来意,老朽都已经知晓,却不知二位前来找老朽出面,却有甚诚意?”才走进河山阁没有几步,沈钧掌灯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了这么一句。
“诚意?”如意不明白,“我家主子亲自来请大人您,难道还不是诚意吗?”
烛火下的沈钧,只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十七章
“这里有宁王托在下带来的黄金百两,外加上好的玉璧一对,下官知道大人素来喜欢书画,便也带来了不少平日的藏品请大人赏玩,却不知道此法算不算有诚意?”卫奉国说着,指了指门外依稀可见的几口大箱子。
卫奉国这话才出,立刻引得如意尖叫:
“你、你竟然当着我家主子的面,收受贿赂?!这、这你身为一朝史官,怎、怎么可以这样?!”
“这位小公公,”沈钧转身过来,脸上收了笑容,“你几时见到本官收下这些东西?血口喷人、可是要被写进书中,被后人耻笑的。”
如意捂住了嘴,狠狠地瞪了沈钧和卫奉国一眼,又十分委屈地看着文以宁。
史官也是人,是人就要讲究人情。
文以宁没有惊讶,只是有些懊恼自己先前来得太匆忙,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身边亦无贵重之物。更让文以宁在意的,是卫奉国口中的“宁王”二字,如此一来,岂非是承认了他和宁王原是同党?
那往日种种,他又为何要帮助身为宁王死对头的他?
不过,输人不输阵,想卫奉国的事情不急于一时,文以宁一笑开了口:
“我没有卫公公准备的那么周全,却不知大人喜欢什么,可容我日后来送与大人?”
沈钧这才笑起来对着文以宁一拜:
“太后主子的东西当然都好,可老朽不敢要主子的东西,更不喜欢宁王爷送的那些金银玉石。老朽年纪大了,平生只爱一样东西。”
“什么?”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花间一壶酒,对饮到天明,”沈钧大笑起来,慢吟了几句,“哈哈哈——老朽没有别的嗜好,就喜欢喝点小酒。”
“方才那一问,便算是给二位的小小试炼,今夜往后老朽会问你们二位三个问题,都能答上来的,老朽便去明日的朝堂上为他说话。”
这话一出,文以宁心里一紧,下意识看了卫奉国一眼,卫奉国却一副成竹在胸的笑意挂着,冲自己笑得人畜无害。只瞧了他那一脸的笑,文以宁就忍不住想要一拳揍过去。
心里又忐忑,只盼着能幸运些从河山阁之中瞧出些端倪来——
河山阁中的陈设十分简单干净,虽然老人看上去有些邋遢、发髻胡乱用毛笔扎着就出来应门,可是书籍都是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不远处的书案上的东西都十分整齐,可见是爱书之人,且条理分明。
才看了没一会儿,沈钧就手中拿着一个酒葫芦摇晃了出来: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太后主子是读书人,老朽看着千岁大人你的文法也不差,我倒是想问问二位——”
沈钧说着,自己仰头灌下一口酒:
“在二位的眼中,这个世上最美的人是谁?”
这问题问得突兀,文以宁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最美的人?
若说外貌,这个天下有太多的美女子,只是他文以宁知道的不多。若是说心灵美,他觉得世上好人很多,却没有什么人能够称得上是最美。
文以宁思来想去没有答案,沈钧也不着急问,只是自己喝酒。
卫奉国看了文以宁一眼,这才笑道:
“在下官眼里,这世上最美的人,自然是太后娘娘。”
“你放——”如意又要跳起来护主,却被沈钧森寒的目光给吓住,又畏惧地躲到了文以宁的身后。
文以宁被卫奉国当面这么说了,只微微抖了抖唇角,权当没有听见卫奉国的放肆言语。感受到了沈钧投过来的目光之后,文以宁不得已才回答道:
“天下最美的人……我只知道六国乱世时候,律国的皇后风秀容号称天下第一美人。”
听了二人的答案,沈钧不置一词,没说对或者不对,只放下了酒葫芦,邀请文以宁和卫奉国两人再继续上楼,二楼放着锦朝每代的史书。
沈家修的史书十分好看有趣,文以宁小时候就看过许多,只是眼前的老人确实不是那么好应付。
“二位方才的答案都不尽如人意……”沈钧停下身来,看了看自己手边的几套书籍,“那么在二位眼中,这个天下最好的书又是什么?”
沈钧手边的书乃是一套孟子,孔孟之道、读书人最为推崇。
“文法书类,自然是孔孟最好。”文以宁这次先开口回答。
沈钧笑了笑,却摇摇头。
“太后主子的名字‘以宁’是出自《诗》:‘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讲求的是天下安定。主子这么多年来也确实做到了,可是孔孟一味讲究圣人之道,忽略了天下霸道和圣人难求,并非完满。”
知道自己这一题有没有答对,文以宁有些无助,三问错两个,文以宁觉得自己已经输了沈钧此人。
“书?并非下官自吹自擂,”卫奉国却半点没有胜利该有的高兴,只道,“我觉得,天下写的最好的书,就是下官的书。”
书?
文以宁惊讶地看着卫奉国,他怎么不知道这个太监也有写书?
“呵呵呵——”沈钧却别有深意地笑了,“卫公公说的是《千岁大人房-中秘术》和《深宫秘辛》吧?”
那是什么?文以宁一听这两个名字,就浑身都冒出了寒意。
卫奉国却浑然不觉,“怎么沈大人也看过吗?”
“卫公公的书在京城可是洛阳纸贵,老朽自然知晓,”沈钧说着,再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外面皇城的灯火道,“既如此,二位且答老朽最后一问——”
“这个天下间,二位认为最好的治国之道是什么?”
“治国之道,爱民而已。”
文以宁直接回答。
而卫奉国也难得没有张口胡说,而是说了一句,“治国之道,必先富民。”
“太后您所言出自刘向,而千岁所言出自管子……”沈钧沉吟了半晌,笑了笑,“如此,老朽已经心里有数,明日早朝,定然会给二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可是大人……”
文以宁还想要再问,却见沈钧摆了摆手、不想多谈的样子,也不便再做纠缠,只对着沈钧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大人考虑慎重,只盼着沈大人不要将锦朝河山交给不该交给的人才好。”
“老朽心里有数,主子放心。”
“天色不早了,娘娘您也早些回宫吧?”卫奉国却插嘴,正色看着文以宁,“如今雨季刚过,天儿也渐渐凉了、干了,您这么熬着,对您的病和身体也不大好。”
文以宁看了卫奉国一眼,没有多言,只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他这些没由来的关心,太多了一些吗?多到让他不得不去在意,却最后患得患失,害怕又是另一个陷阱。
他被人算计,不得不算计一辈子,现下,更怕再被算计,赔上了所有、甚至身边仅剩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