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蚌珠儿 (老草吃嫩牛)


  那时候,顾昭甚至是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觉得不见便不见吧。可是,千算万想,却不想是这个情形。
  如今的愚耕早就不是当初的愚耕了,当初的愚耕,木履葛麻依旧能穿出风骨,是个好不潇洒的知识分子。
  可如今,他穿着一件看不出本色的羊裘袍子,那袍子破破烂烂的,袍角已经烂成条状,对了,那年分开是冬季,顾昭还记得他叫奶哥给先生们做了羊皮裘衣分了下去,这袍子许还是那件。
  他没有着履,露出一双的又黑又烂,上面还有疔疮的瘦脚。脚后是他的两条黑色的腿骨,又细又黑的怕是站都站不起了。他那那张黑不黑,白不白的瘦脸上,眼睛里满是浑浊,头发脏的粘成一束一束的随意堆着。
  也不知道细仔是如何认出来的,顾昭觉得若是自己看到,怕是要认半天才能认出这是当日的那位愚耕先生呢。
  他在,捉虱子?顾昭看着愚耕,看他露着一脸傻笑,扒拉开羊裘衣,露着满是肋骨的上半身,他的十根手指都没了,只留下两柄秃掌正抱着裘衣,用牙齿在咬着裘衣的线缝里的虮子,一下一下,咬完还要吧嗒一下嘴巴。
  顾昭命车队停了,他走下去,慢慢走至愚耕面前蹲下。
  “愚耕……先生?”顾昭唤了他一声。
  愚耕并不理他,只是还在那里咬,一下一下的,咬完还要吃进肚子里。
  “七爷,走吧……”细仔看看周围,好多百姓都停下脚步,好奇的看着那位穿着紫袍的官员,蹲在地上正在跟一个乞丐说话。
  顾昭站起来,点点头:“去找人,送他回乡吧,再帮他置办点家业……”
  细仔轻轻摇头,低头想了下道:“爷,怕是愚耕先生老家也没什么人了,当日之事,牵连的不少,这事儿,您还是别管了……交给小的去办,我们……原都就是牛马走仆,小的管这事儿也便宜。”
  顾昭点点头,再不敢看,便踩着脚踏,扶着细仔的手上了车子。
  他的车队再次慢行,走了没几步之后,却听到那城门口有人大哭着喊:“……臣知道……臣什么都知道,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什么?顾昭无奈的摇头,他若知道何尝有自己今日?早就亡命天涯了吧!想到这里,顾昭撩起车帘,对外面还骑在马上发呆的细仔说:“送他去济民所,关照他们看好了人,莫要给他跑出来乱说!”
  细仔呆了下,在马上点头:“是!”说完,一带马缰,回身又去了。
  顾昭坐了一会,铺开纸张,自己磨了一会,取了毛笔开始给阿润写他第一封思念之信:
  阿润:未及出门,便有相思,相思难耐,徒留黯然销魂,昭几次欲归,只想阿兄若是再为难,撕破脸便是。想是这般想,却又不忍,不敢,亦不能这般去做。
  想写一篇相思满铺,欣看笑颜,离愁泣泪只行云可托之言,却觉肤浅,便今日起,只写一路风光民生,与君分享,方不枉你舍放我出来逛逛之情。
  不想,今日自北门出行,未离城门却得见旧人,那位在我身边的愚耕先生,想来你心中却早就有数。我原以为此人早就故去,每每想起,倒也惦念一二,当日此人在我身边,却也是腹内藏锦,胸有天地的第一等人物。可转眼物是人非事事矣,却不想是这个下场。
  方昭也埋怨你心狠,复又想,若当日不争,今日北城外怕坐着的便是你我,彼时,除你我互为泣泪,谁人能惦念你我半分。以往你我意见不合,常有争吵,昭也劝你,凡在行间,讲求平和,如今看来……昭却是错了。
  自此,便不再劝你,只盼你莫忧劳过度,只盼你事事如意,如此以来,我方能长命百岁,百事稳妥。如今,已离城门,却不知你在家中何如,行前我嘱孙希,将北地的鹿胶备了几斤,你要记得常吃,不可断顿……如今你我天各一方,复复几月,也不知如何煎熬方能见面……
  写到此,顾昭忽然鼻子涌上一腔酸涩,他忽然就觉得,天地间便再没有比阿润更加可怜的人了,怎么就这么难过呢?顾昭只想大哭一场,心里实在无法割舍。他不免唾弃自己这点出息,他越想越难受,越发觉得,阿润独坐在正堂,只一个人孤单不堪的身影,越发显得零落,自己一去几月,他要怎么煎熬自己的日子。
  一个人,对着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唯一的儿子远在万里,唯一贴心之人,却也不得不因为琐事而被迫分离……那他还有什么?
  想到这里,顾昭忽然丢下笔,一撩车帘便从行进的马车上蹦了下去,吓了亲随一跳。
  顾昭却不管这个,他拉过拴在车辕后的马,一踏马镫,上了马背,揪住马缰绳对目瞪口呆的新仔道:“你去十里亭,告诉庄成秀,就说本大人忽然犯了旧疾,乌康是去不得了,想来他也不愿意我去,如此他也算得偿所愿,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完,也不等别人问话,便一挥马鞭,那马对着上京便奔去了。
  顾昭走了,一时间院堂里都透着一股子凄凉,阿润独自用了饭,也没吃几口,便走到院中的桂树下,仰脸看着树叶,一动不动的站了很久……他一直站着,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天色越来越炎热,那知了又不知道从那里爬上了树,才没叫几声,却听到前厅传来一阵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这种脚底摩擦地板的声音,甚至是小声咳嗽,呼吸,每一分,都是阿润熟悉万分,深入魂魄的声音。
  阿润看看门廊那头,不由嘲笑自己,怎么就这般没出息,才离片刻就已胡思乱想了……正这般想着,那门廊那头阿昭却一头大汗的跑了来,越来越近,直接奔至他眼前,上下看了他一会,忽然紧紧地便楼住他。
  “阿润,我哪也不去,我只能守着你……”
  赵淳润顿时呆了,只由他抱着自己,半天方想起回抱过去,喃喃的说了句:“傻子!”

  第八十四回

  时值初秋,泽州县城昨夜便下了一场大雨,那雨瓢泼一般,伴着雷电,那电光一道接一道的劈了一晚上,吓得那些汲古的老人喝令家中老小,紧闭门窗,可不敢看,龙王爷抓人来了。
  第二日清早,天气转晴,泽州县城便逐渐热闹起来。县老爷要杀人了,有多少年没这般看过热闹了,因此大清早的那城门还未开,县城外便挤满了进城的村民。
  巳时一刻,随着几声铜锣闷响,打县衙边上晃晃悠悠的被牵出一辆囚车。原本叽叽喳喳,嗡嗡嗯嗯的人群,一下子停了议论,人人支着脑袋往那车里看。多稀罕啊,死囚,多少年没看到了!
  那车里的囚犯,可了不得,他本是本地疙瘩背槐树村的丁民,出去后,胆大包天竟私逃了,逃了不算完,他竟敢回来,回来便回来吧。这人真是长的一副烂肚肠,那石悟石缘修大人,多好的人,最是义薄云天不过,这县城里多少人得过他的济。那石悟大人的父亲,老县长那也最是平和不过的人,平日判案,能不动板子,那都轻易不动的。
  谁想,就这么倒霉呢,石悟误交损友,露了家私,竟被这黑心贼伙同贼匪,竟害了人家满门十五口。那晚,石大人家那场大火,这县城里的人可都去救了,太惨了,听说那石悟的小儿子才三个月,被那些贼人一刀砍去了脑袋,临死手里还攥着一个小核桃耍物呢。
  “打这黑心贼!”不知道哪位乡亲喊了一嗓子,接着,漫天飞的都是臭鸡蛋,烂菜叶。
  付季低着头坐在囚车里,手脚上都锁了重枷,他身上被动了大刑,双腿已折,浑身竟无一片好肉,他此时已是强活,对于泼雨一般的赃物打在身上,已经没有半点反应。
  笨拙的囚车慢慢悠悠的晃过小街,一路缓行,来至城隍庙附近,在那头,囚台已经搭好,穿着大红半袄的侩子手站在木台边上,正与一老农私谈。
  “爷爷,家中这十亩地都卖了,可怜我家三活,一会子就只能破席一卷送回去了,爷爷……这钱儿,您拿去,一会……”付怀兴老汉从怀里取出几百个钱,尽数放到刽子手手里,老泪众横道:“爷爷,您一会子刀快点,给俺娃一个痛快……”
  他话音未落,那侩子手却一把打开他,骂道:“呸,老混帐!爷爷岂是那般见识浅的人,那石悟老哥多好的人,今日若不给我那哥哥出气,俺也就别在这泽州混了!”
  付怀兴手里的一把铜钱被打的散了一地,瞬间便有人上去,一哄而抢,捡了个干干净净。
  “不能捡吖……不能捡吖……”付怀兴趴在地上,好不容易抢了四五枚大钱,最后坐在地上,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疯了。
  那日夜里,满堂回来,三活什么都没说只是立刻打发了他藏去后山家里躲丁的窑洞里,那一路三活再三嘱咐,就是他死了,这小儿也不能交出去。
  付怀兴一届老农,本没什么见识,可好歪却是知道的,这石小哥全家是被害死的。
  他们从山上回来还没呆半响,那县城里的衙役就到了,二话没说就将三活捆了拉到县城,也没几日的功夫便判了秋后问斩。罪名竟是伙同歹人灭门的大罪。付季带回来的钱,如今都被抄光,私下里娃也给过他大哥二哥钱,可谁想,那两个牲口就闭口不认,是一个钱都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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