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灯影中他的面容苍白昳丽,立于山野之中,却恍若庙堂之上。呆立了片刻,他恢复了常态,和缓一笑,“阿蛮不要送人便是了,何必还给我呢,我面子都挂不住了。”
这样的笑容,宛若骤然怒放于暗夜的雪白牡丹,艳丽逼人。陆长卿心头蓦然一震。
他不明白,为何一个人既可以贪生怕死到低贱如狗,却又可以同时拥有这样光风霁月的气度。就如同流水,既可以淌入泥潭,也可以一泄九天。性柔而砺巉岩,质朴而纳百味。
心底还是欣喜的,因为自己曾经仰慕的这个人毕竟屹立不毁。这样仇恨着重新抓回权势的他,也比践踏一条狗要好。
翌日,陆长卿带庆国精兵良将沿凤岐指点的山谷小路暗度陈仓,意欲绕到犬戎后方。他将软甲分发给士卒,自己却只着青色长氅。前面白马上凤岐坐得摇晃不稳,陆长卿细看了一眼,才发觉他的双脚都没有踩在马镫上。
“多年窝在道观里,竟不会骑马了么?”陆长卿挖苦道。
凤岐侧回头,只是笑笑,用脚勾住了马镫。他自脚筋断后,骑不得马,只是这事告诉陆长卿,既暴露自己的弱点,又遭他嘲讽,又有什么意思。
大军又行了片刻,陆长卿忽然目光一动。断崖边的枯树下,赫然开着几朵淡紫色的小花。那一日荒原客提到紫菀这一味草药后,陆长卿便开始留心,对其形容性状已了然于心,此刻蓦地见了,一眼便辨识出。只是这几株紫菀,生得实在突兀,零落地开着。
陆长卿下了马,走到断崖边,摘下了其中一朵。
凤岐轻轻拉住缰绳,诧异地望着他。
枯树边陆长卿孤零零地站着,修长的手指间捻着一朵淡紫色的小花,表情虽如平素般冷淡,然而整个人却偏偏有种分外温柔之感。
阿蛮的温柔,只会对小花小草呢,凤岐淡淡地想,犹忆起陆长卿儿时,格外喜欢拉着他到庆宫后山上玩耍,摘果子、看松鼠。
恍神间陆长卿已经上了马,骑到凤岐跟前,将花递给他看:“这种花就是紫菀,根茎可以入药,我刚才挖了一株,等回去让荒原客看看。只是这花长在这里,有些奇怪。”
凤岐一愣,没料到他竟是特地为了自己的咳疾去的,纵是平日舌灿莲花,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年,小小的陆阿蛮双手捧着爬树摘下的红彤彤的果实,稚声道:“凤岐大人,这个好甜,你吃。”那样仰慕自己的孩童,如今却恨不得他死,而现在,却又忽然露出温柔的一面。
总觉得他的情绪在一点点渗入自己心底,让凤岐感到切肤之痛。
既然抹不平仇恨,又何必对我温柔。一旦收起旧情再次狠戾起来,只会让我更加痛苦。这样激烈的爱恨,就仿佛陆疏桐当年一样,要生生把他的心吞噬进去,激烈到无法忽视。
那时为何一定要见到陆疏桐?听到他另觅新欢,竟与犬戎世子成双入入对时,心中当真没有怨恨么?怨恨滋生,信任不复,犬戎世子从靖国入境奔袭镐京之时,陆疏桐袖手旁观,旁人皆道陆疏桐不满于这些年文王兔死狗烹,对庆国的排挤和压制,所以与犬戎联手反叛旧主。更甚的是,细作竟当真找到了陆疏桐写给犬戎世子,约其起兵共袭镐京的书信。陆疏桐的字,凤岐熟谙于心,旁人绝做不得假。一时五内俱焚,咳疾复发,卧床不起。镐京传出国师病笃的消息,他也不加掩饰。或许那时,陆疏桐若当真不肯来,他就真的万念俱灰死于病榻了吧。然而陆疏桐不止来了,而且只带百来骑昼夜不分冒雨而来。若非天气这样差、人马这样稀少疲惫、若非他心急如焚,又有何人能困得住栖桐君?
陆疏桐死了,凤岐悲痛欲绝,却反倒没有倒下。乱服散发冲入文王殿中,将那一向稳如泰山的大周天子惊得滚下龙椅。事后又在岐关独居三年,搜寻陆疏桐的遗骸。然而古怪的是,陆疏桐与那百来骑竟如同凭空蒸发,尸骨无存。凤岐心中不由想起当年离别之时,陆疏桐曾与他定下约定:保文王子孙三代,便弃了这身紫绨袍,与他泛舟五湖,归隐山林。
“凤岐,我这就回雍都去了。或许有些年头见不到你了,但你切莫忘了我们的约定。”栖桐君望着他微笑,身后夕阳如金,碧草连天。
“陆疏桐一生,都是凤岐的人。就算你完成与你师父的约定后,已经变得又老又丑,我也要把你这个老头子带走。”他眸光潋滟,含笑道。
下一刻,温热的唇已经贴上嘴角,凤岐眼角发热,一不留意大滴的泪水就滚滚而下。
陆疏桐手执利剑,施展轻功,沿着岐关中高台的石壁一路飞下,挥剑刻字。
高台下千万庆军阵列齐整,声势浩大,等待着他们的国君。陆疏桐刻完字便飘然落在地上,朝凤岐笑着拱了拱手,翻身上马。
夕阳之下,陆疏桐挥袖扬鞭,西出岐关,身后浩荡大军紧紧随行。那场面壮丽宏大,凤岐却知道世事难料,今日这一别,往后未必又再见之日,心下凄绝。
他独自下了高台,伫立石壁之前,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十二个字——你我有约,此去经年,莫失莫忘。
凤岐回过神来,路已变得十分狭窄,仅容单骑通过,一侧峭壁,一侧万丈深渊。陆长卿发号施令让士兵们牵着马一个个过去。
凤岐下了马,牵着缰绳,贴峭壁小心前行。山风怒吼,不时吹得他襟带飞扬。脚下白雾翻滚,奔涌而过。一时雾来了,便连前面人的项背都望不见,一时雾散了,远山又历历在目。
陆长卿走在凤岐身后,时而关注前后缓缓前进的队伍,时而视线停留在凤岐身上。骑马让凤岐的脚腕愈发刺痛,脚背上一直绷着劲儿,此刻每走一步,都酸痛难耐。
又是一阵白雾涌来,凤岐眼前白茫茫一片,过了许久也不得散。心中莫名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冷汗如浆,从额头鬓角不断滚下。
陆长卿在浓雾中只听得一声尖锐的马嘶,他脑中瞬间一空,本能得往前扑去,混乱中抓住了一只消瘦的手腕,便将它死死扣在地上。
须臾白雾散去,陆长卿才发现凤岐牵着的白马不见了,小路边尽是被马蹄蹬落的痕迹。浑身的神经都紧紧绷着,此刻稍一松懈,血液重新涌回四肢,让手脚尖都麻胀得疼痛。
“阿蛮……快松手……”凤岐低喘道。
陆长卿魔障了一般置若罔闻,凤岐不禁急道:“阿蛮,你在捏下去,我的手腕便断了。”
陆长卿怔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自己两只手抓紧了他的腕子,将他死死压在地上。陆长卿费了一番力气,才让自己松开了手,坐起身子。
凤岐细瘦的手腕竟然被他攥破了皮,两道乌青上隐隐渗出血来。
瘫在地上的凤岐显得十分萎靡,他挣扎了几下,竟起不了身,整个面容有些扭曲。
陆长卿第一次见他这么惊惶,蹙眉问:“……你这是怎么了?”
凤岐怔愣半晌,缓缓地,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阿蛮,你能扶我一把么……不知怎么,竟然坐不起来了。”
陆长卿抓起他一只脚踝,凤岐因疼痛低吟了一声,又立刻紧紧抿住了唇。
“脚怎么了?”陆长卿沉声问,“手脚筋被挑断,我不是命人给你接上了么?”
凤岐动了动唇,又不知说什么好,别过脸茫然地笑笑。
陆长卿很是不喜凤岐这副欲言又止、故作淡然的样子,这副模样既让他因为被排除在外而嫉妒恼怒,又让他感到心疼。
“凤岐,你是在我面前装可怜么?”陆长卿捏起他的下巴,凤岐仰头甩开了他。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骗子。”凤岐肩膀微颤,无声笑道。
“够了!”陆长卿最恨凤岐来这一套,当时火烧明华宫装死前,他正是被男人这副样子骗得昏头转向。然而虽然严声呵斥着,他还是蹲下身将虚软无力的男人背在了背上。
队伍继续前行,雾气雾散。凤岐凉凉的汗水落进陆长卿的颈窝里,沿着锁骨滑下去,酥□□痒,一直到胸前。他的温热的呼吸吹拂在陆长卿耳边,隐隐透着庄严静穆的檀香气味。
他心中的那个神祇,如今只能伏身在他的脊背上,才能继续向前走。
檀香令人沉静的气息,一瞬间竟变成了蛊,让陆长卿燥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周二
下周四起大约还是一周一万五,四更
☆、第十八章
“檀香……檀香……”男子沙哑的声音诅咒般念道,“……是那妖道来了吗?!灵火,你快杀掉他!杀掉!”他突然跳起,厉声尖叫。
一身灰衣的斗笠男子只将五指轻轻一抓,熏香便熄灭,唯有最后一缕烟,如孤魂野鬼,在空中渐渐散去。
“主人,属下听闻檀香之气能令人平静,所以才点起来。”斗笠男子尊称犬戎主敖琛为主人,说话的语气虽柔和,却也不卑不亢。
敖琛双手抓着头,颤声道:“这檀香的味道让我想起那妖道,那妖道……”他说着声音忽然拔高,大笑着抓起方才丢在一边的草人,恶狠狠地掐住草人的脖子,失声道:“妖道!我掐死你!掐死你!疏桐心里的人是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