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楚因的脸上,然后才道:“其实你将谈天望藏起来,不是怕别人知道他死在哪里,而是怕别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对么?”
楚因终于开口了,他缓缓地道:“何以见得?”
“谈天望的随从与蔡姬屋子里的那些佣仆,他们死于软剑之下,伤势都是从右及左,而谈天望的伤势却必定是从左及右。你跟我说过小的时候北齐兵来犯,你与母亲逃难,那段经历太过刻骨铭心,因此你给自己取字沛离。其实你还少说了一段故事,当年你与平贵妃逃难,马车冲得太急,你从马车上掉了下去,伤及右手,长大了以后,虽然右手行动自如,可却远不及左臂给力。二师兄跟我说四师兄有一个特征,他是一个左撇子,其实他错了……”
原夕争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四师兄……你不过是伤了右臂,对么?要背着外堂三十多个人的耳朵杀一个人,这一剑必定是非常凌厉,伤痕刻骨。这道伤痕即便是谈天望肉烂成白骨,也必定是清晰可见的。”他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讽意,道:“当时的梁王也确实势单力薄,倘若换作此时,便可以多派几个人过来将谈天望挫骨扬灰了,然后再杀人灭口了。”
楚因的眼帘猛然抬了起来,微微沙哑地道:“子卿,看来你已经把所有的罪过都加注在了朕的头上,你今晚将朕约来此处,便是想要取朕的性命,对么?”
原夕争微微的摇了摇头,道:“我以什么理由来取你的性命呢,你只不过杀了谈天望。”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道:“我相信师兄必定会有一千条理由跟子卿说你为什么会杀谈天望,毕竟师兄的局从来无懈可击的。”
楚因微微昂起了头,整个人流露出一种自傲,他悠悠地道:“子卿,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巧合……谈天望那晚正是依了朕的要求,在那天去找你,然后往凤阳山向朕密报。谈威是一个老狐狸,他真正效忠的人是皇上,既然明知荣王无戏,又怎么会让自己的独子跟着楚暠去送死。谈天望不过是听从了他爹的建议,在朕跟荣王之间两面讨好,煽风点火。”
楚因似乎终于决定抛下了他温文尔雅的面具,显露了他冷酷霸道的一面,他冷冷地道:“朕从不相信情谊,但是子卿,若是你留朕的身边,朕愿意把朕这一生唯一的情谊……”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原夕争就打断了他,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约你来?”
楚因轻抬眼帘,道:“子卿调查这件事情,想必费不少心思,既然不是为了复仇,便是为了有一天以此要胁于朕,对么?”
原夕争轻笑了一声,道:“你错了,我并非要胁你,我只是来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与你再无……恩义。”
楚因整个人像是被原夕争的话定在原处,他早就知道也许有一日他会与原夕争翻脸成仇,可是当这一日真的来临,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窟里,四肢冻得麻木,几乎无法移动。楚因突然隐隐地想到,也许自己那么在意谈天望的尸体,并不是在意尸体会被别人发现,他在意的其实是原夕争的发现。楚因过去的十二多年里,他比别人更多地学会了忍耐,以及控制。短暂的失神之后,楚因的内心当中涌起的是一种愤怒,一种发现自己所措的愤怒,这种愤怒迅速地让楚因恢复如常。
原夕争则是冷淡地等着他的回复,隔了许久,楚因才似乎平静地道:“子卿,你难道从来没有对我有过那么半分的感情。”
原夕争站在墓碑之上,整个人似能消融在这茫茫的夜色中,楚因心中若有期待,原夕争终于开口回答:“当你抽剑杀谈天望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明白,原夕争与你再无可能。”
楚因整个人猛然间像一把出鞘的剑,透着一种凌厉与杀气,他冷哼了一声,道:“原夕争,莫非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能够与南朝对抗,还是你以为已经成了亲的北齐二殿下能为你撑腰。”
原夕争一声轻笑,道:“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你愿不愿意同我做个交易?”
“交易?”
“只要你放瑞安一马,我承诺你……此生永不离开南朝的地界。”原夕争的声音充满了萧索,为这凉凉的秋夜像是描画了一笔注释。
楚因听了这句话,不由气势一敛,转而温和地道:“是了,瑞安到底是我的妹妹,更何况你还留在朕的身边,朕又为什么要去为难她。”
原夕争的身形纵起,落入了夜色之中,风中传来了冷冷的一句话:“我不会离开南朝,但原夕争与楚因再无恩义,此生便也不用再见了……”
楚因站于黑夜之中,他知道凭刚才那个人的能力,他绝无可能留下他。他上了马车,依然带着三十骑原道而返,等到了皇宫,已然是过了三更天。
汤刺虎依令在宫等候,他见楚因穿了一身便服慢慢地踱了进来,连忙迎上去,道:“皇上。”
楚因坐下,只淡淡地道:“那三十骑还在老地方,带着你的人马去,隔着一箭地将他们处死……如果有谁跨过了这一箭地,又或者与这三十骑中的谁说过话,那你就一并送他去会那三十骑。”
汤刺虎吓了一跳,楚因语句中的寒气让他都不敢问一个为什么。他匆匆出了门,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这个刀口舔血的土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容易胆寒跟胆怯了。汤刺虎扶了一下自己的官帽,仅仅叹了一口气,便赶紧去按楚因的吩咐办事了。
没有任何变故,几百个弓箭手乱箭齐发,那三十骑死去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跟箭猪似的。完事之后,汤刺虎站在那些尸体的边上,遍体都生出一阵寒意。
瑞安的事情不了了之,但是追捕驸马原夕争却一直都是大内的一桩紧要事务,这件事情自然也落到擅长追踪的汤刺虎的头上。尽管汤刺虎很想尽心尽力,可原夕争仿佛从云端里消失了一般,从那晚以后无影无踪。
吴苏城外的太芝湖依着东西二山,山峰入云,青林翠竹,太芝湖名为太芝(注:27)自然是因为这满湖的芙蕖。微风摇紫叶,青荷盖绿水,显得这山水云烟都如洗过似的通透干净。深秋里稀薄的阳光穿过青峰,透过荷叶落入水面,那碧波便似由浅及深,幽暗的水纹在湖底交织着深浅不一,如同一块上等的翡翠,逼人的绿意是从内里幽幽地渗出,沁人心脾。
一艘单人小舟绕过大半人高的荷叶,轻轻划过水面,便飘到了岸边,舟上一个绿衫裙的女子冲着岸边的青衫少年道:“小少爷,你可来了,绿竹想死你了。”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我瞧你不是过得挺好,连舟也会划了。”原夕争说笑着,但人已经纵身跳到了舟上。
绿竹竹篙轻轻一点,道:“小少爷可有所不知,这太芝湖上长满了荷叶,一般的人入了这湖真要晕头转向,你让我小心不要多与外人接触,我自不能雇了人天天送我进出。你别看我现在熟门熟路,我在这儿可是整整迷了三个月的路呢。”
原夕争轻轻一笑,坐在舟头,水声哗啦啦的在荷道的间隙中穿过,半人多高的荷叶几乎完全淹没了渔舟,怪不得站在湖边一眼望去,只见碧叶连天,却不见孤舟蓑影。
绿竹的小舟在湖心一处小岛上停上,说是小岛,其实面积不大,看上去也不过五六亩地的样子。岛上有几间茅屋,墙是新砌的泥胚,屋顶苫草也是铺得厚厚的。屋边开了一片菜地,绿油油地,看上去主人照顾得很好。草屋门外还养着一群鸡鸭,被竹篱笆隔在菜地外面,不停地那儿转悠,显得对菜地颇为眼馋。
“绿竹……”原夕争不禁愕然。
绿竹笑着打开门,道:“小少爷,你放心,这屋子是我自己整的,地也是我自己开的,就到市集上买油米的时候添了点鸡鸭苗子。这地方原是一个渔夫之家,他娘子嫌这里太过僻静,即便是太芝湖上的渔夫也鲜有走这里荷道的,倒是方便了我们。”
原夕争低头翻开她的手,见她的掌心粗糙不已,几乎看不出是一个少女的掌心。原夕争心里一阵难受,道:“绿竹,我欠你良多。”
绿竹抽回了手,不好意思地道:“小少爷,你这是说什么话?!”
原夕争长出一口气,笑道:“还有什么没干完的活吗,有没有我帮手的地方。”
绿竹连连摇手,一边将原夕争拉入屋内,道:“没有没有,我哪敢让你帮手,我搭个房子可不容易,可别让你给我弄坏了。”
原夕争听了噗嗤一笑,绿竹见主子心情转好,便转而道:“小少爷,你怎么一个人来呢?我们隐居在这里,皇上他能同意吗?”
原夕争没有回答,只是走过去拿起一青竹竿子笑道:“这屋里还有鱼竿。”
绿竹笑道:“满山的青竹子,鱼竿子稀奇什么?”
原夕争笑道:“那我钓鱼去,中午喝鱼汤。”
绿竹高兴地哎了一声,原夕争从小就是个掏蛋摸鱼的好手,绿竹笑着想看来今天的鱼汤是少不了了。
她拎着篓子,陪着原夕争到了湖边,与以往一样,原夕争钓鱼,她在一边的泥地里刨新鲜的小虫子给原夕争当饵,这种新鲜的虫子最能引得鱼儿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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