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小侯爷最近消瘦得好厉害……总觉得风一吹就要倒下去了……人也那么苍白。
宫里的人都势利得很,今天跟她一起到馆陶宫轮值的侍官,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竟然还把她小心瞒着的皇后两个月身孕的事情当着小侯爷的面说了出来。
她看见小侯爷的眸子都灭了……她看见小侯爷应是哭了,只不过没落泪罢了。
……就好像他没有眼泪一样。
阿秋一直以为小侯爷没有眼泪的。直到今天小侯爷压不住咳嗽将藏着的帕子捂在了嘴上——
那条三个多月前小侯爷问她要的、如今已经几近染成了红色的白帕子。
阿秋咬着嘴唇哽咽,却还是没忍住哭了。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小侯爷不是没有眼泪,他的眼泪都成了心头的血,然后被他一口一口地咳出来了。
“……小侯爷……您别这样……”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可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别这样……别这样……可是该怎么样?
她就只能这么看着这个人把自己身体里的血一口一口地咳出来,像是还债一样,把帕子染了一遍又一遍,红过了皇上大婚那天的袍子。
阿秋哭得喘不过气来。
“……别哭,我还没死呢……”
那人素白却微凉的手轻轻抚着她的额头。
阿秋挣扎着爬起来:“——我要叫皇上来——我不听您的——”
“……别去……”
小侯爷冲着她摇头,“……皇后在养胎,你别去扰他……”
阿秋仍是哭:“——您都这样了——!您都咳血了!——我要去与他说——!”
“……你若告诉他,我就救不回来了。”
小侯爷轻轻地叹气。“阿秋……”
“——我不告诉他您咳血了——我便说您想见他还不成么?!”
阿秋却再压不住难过,站起身来便往宫外跑了。
出了馆陶宫的宫门,阿秋直奔着未央宫的方向便去了;她转身离开后的一会儿,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在一众宫女侍官的随侍下,不急不慢地进了馆陶宫。
若是阿秋在,一定认得出那女子,便是如今宫里风头最盛身怀六甲的皇后田氏。
而那端庄妍丽的田皇后,却在望见馆陶宫的题字时,脸上划过一瞬间的狰狞——
……她知道,就是这里面住的那个人,让她成为大汉的皇后却要在一个变态的恶心的男人身下承/欢,让她明明受天下女子艳羡却连自己倾慕的少年皇帝夫君一面都难见,让她为了所谓家族使命不得不怀上她最厌恶的人的孩子。
她恨这个人——!
“……你们都在外面等着,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陈小娇默然地坐在桌案旁,盯着手心里的玉扳指发呆。
……他的皇后,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三个月未再相见……自己最后还是赌输了吗……
真不甘心啊…………
陈小娇将怀里的锦袋拿出,颤栗着指尖打开,里面那张被自己摩挲过了许多遍的黄色符纸落了出来。
陈小娇望着那符纸呆愣了许久,直到胸腔一阵闷痛。
这一次他没有压抑,任那口血直直地咳出来,溅在那黄色的符纸上,然后那红色的痕迹再消失不见。
省得自残了……陈小娇想。
他拿着那张符纸去了桌案前,提笔在那符纸上写下两个篆字,那两个字便像之前的血迹一样,消失在了符纸上。
陈小娇拿起一旁准备的火烛,将黄色的符纸点燃,烧出来的灰冲进茶盏里,忍着那呛人的味道灌了下去。
难以言喻的奇异感遍布了身体。
片刻后,阔别了很久的灵台清明让陈小娇回神,他似嘲似讽地勾了唇角……这便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吗?
……也不错。
只可惜那奇异的感触并未持续多久便被人打断——
“陈阿娇——”
女子的声音跟客气两个字没有任何关系,有些狰狞的神情扭曲了那张本是端庄妍丽的脸。
陈小娇抬眸望着女子,继而视线下移到那人的小腹处。
……两个月的身孕,还是看不出什么。
……阿彻的孩子,就在那里面吗?
说不出是难过还是嫉妒的复杂情绪在心头交织啃噬,陈小娇有些失神地望着女子。
“看来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女子的笑容仍是有些狰狞,“这宫里面能与我以姐妹相称的,大概就只有你了——陈小侯爷,作为一个男子承/欢在自己的内兄弟身下,像个女人一样婉转呻/吟,……你还要脸吗?……你们陈家的荣宠,就是靠着你这么下/贱地出卖自己的身体吗?”
“——你胡说什么?!”
兀然出现的声音从殿外一路进来,阿秋气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激动。
“哪里来的贱婢——敢这么与本宫说话?!”
说着话女子的矛头又转向陈小娇:“——怎么,小侯爷失宠之后连下人都是这么没有教养的吗?”
“——谁失宠了?!”
阿秋一听这话更是红了眼,“——陛下待会儿就来探望小侯爷!我只是先来的!到时候你才要失宠呢——!”
闻言田皇后神色一滞,眼底掠过浓重的嫉恨:“我是正宫皇后——他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见不得光的男宠!谁该失宠?!”
阿秋急得面红耳赤,要说什么,却被陈小娇扶住:“……阿秋,不要与狂犬呛声……”
“你——”
田皇后气极,目光四下乱转,骤然望见中央桌案上的那枚雕龙玉扳指:“——大胆!你敢用纹龙配饰!意图造/反!”
说着便伸手去强拿那扳指。
“——别碰它——”
从开始便不见什么情绪的陈小娇脸色兀然变了。
阿秋也急忙扑了上去。
“陛下——”
“——啊!”
“——快扶皇后——!”
一场大戏一样的缭乱之后,陈小娇脸上慌色散尽,他冷眼望着倒地后身下血流染红了兽皮的女子和作态的宫人们。
“陛下——”
之前还凶狠跋扈的女子楚楚地哭着,“孩子……他让那宫女撞掉了我的孩子——”
从进来便将双眸定定地注视在陈小娇身上的刘彻转开视线,望向瑟瑟的却咬着牙抬头的阿秋,阿秋忍着恐惧:“——小侯爷没有指使我,是我自己——”
“……我撞的。”
陈小娇轻飘飘地接过了话音,他没有去看听闻此语后双目怒睁的刘彻,而是躬身将微微颤栗的阿秋扶了起来,“你们都看错了……是我撞的。”
“为、什、么——?!”
刘彻的目光如同凶戾的剑,直直地逼向陈小娇扶着阿秋的手。
“……为什么……?”
陈小娇兀然笑了,只是那笑容仿佛倏忽就会散尽,“……因为我发过誓的……我发誓我陈阿娇会倾尽全力让你刘家香火伶仃基业断绝江山覆灭——……你们刘家,满是肮脏至极的血脉——你们凭什么得以延续——我恨不得你们全部死无葬身——”
“啪——!”
那一记耳光骤然打断了他的话音。
刘彻的眸子里满是深沉的痛意。他用力地捏了捏拳,路过震惊的下人们走到依旧伏在地上的田皇后面前,弯下腰将人抱起来,强压着所有情绪不去转身看那人的神情。
此刻他若踏错一步身后那人就万劫不复,心痛到死他也要忍着。
而刘彻的身后,陈小娇的心口与脸上都是木然的。他怔怔地凝视着空气里的某个散开的焦点。
……到底还是到了这一步么……
这场豪赌,他终究是输了。
谁也怨不得。
“……阿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像是一片再也翻不起波澜的死水。
逐渐模糊的视线里那人身躯顿了顿,却并没有回头,他只看见那女子伏在他的阿彻的怀里向着他狞笑。
“阿彻……你赢了…………”
他兀然勾了唇角,再支撑不住的身体在惊呼中萎靡在地,再止不住的鲜艳的血从口鼻中没有任何预兆地涌出——
……一定难看死了……陈小娇有些悲哀地想。
只是他还是不忍闭上眼睛,他坚持着望着那个骤然转身之后疯了一样地冲过来的男人。
“……原来……你……还在乎……我么……”
喉管中似乎也是热溢的血,每一个字都沾染着刺目的红色。
“不——不——不——!!医工——!去叫医工啊——去叫啊——!!”
男人温热的手掌拼命地想要捂住那些汹涌的鲜血——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人身体里——这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
男人俊美的面庞此时扭曲得如同恶鬼,就连他喜欢的声音也嘶哑得凄厉,陈小娇压着咳嗽,却压不住,咳一下便吐出一口血来,他感觉得到身体里的血大概已经不剩多少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刘彻……你的孩子…………命……我赔给你了……下一世两不相见…………放过我吧…………”
“不不不——!!!”
男人疯了一样地将他裹进怀里,踉跄着起身往外冲去:“——医工——医工——!——医工——!!”
剧烈的颠簸让陈小娇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的意识已经是弥留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