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唤作子才的人皱了皱眉头道:“似是中原音韵,似是洪武正韵,似是……小弟不明白。”
“惟贤兄呢?你可是吴中的。”
“在下不通音律,并不了解此道,只知祝允明公到处传道新声。”
“好吧好吧,你就继续折腾你的算学好了。”
“有入声,当是洪武正韵,却也有中州韵的意味”
“在下听不懂。”
“哈,你听不明白是正常的,你连官话都说不利索。”
“哼。”
“不如请这位兄台一同前行,我们在这边瞎分析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
“甚好。船家,靠过去。”
……
“公子,钞关要到了。”
“好,船家放心。”徐秀放下手中的古本书籍点头道。
弯腰出了舱室来到船首,只因运河上十二个钞关收税,只要是有举人及进士功名在身,便可免去税收,所以商家最爱载着北上赶考的举子一路同行。
可怜大明商税本就极低,商家却还有逃税的想法。徐秀摇摇头,这不是现在考虑的事。
“兄台!”
“那位白衣服的兄台!”
徐秀转头就见着一位小年轻跳过运船跑了过来。
伸手扶住他疑问道:“何事?”
小年轻喘喘气道:“在下董玘董文玉,适才在舟中听到兄台高歌不由憧憬,望兄台到我们船上去交谈交谈。”说完又喘了喘,此人说话很快,也不愿换气,真是奇怪。
“呃,这……”徐秀还未说话,那商家急道:“后面还有七八处钞关了,这怎么能行。”
董玘冲紧挨着准备过钞关的临船道:“子才,子才,快来快来。”很快一个男子跳帮过来。
被唤作子才的男子什么话也没说,一叠宝钞就塞进了商家的手中,商家连连摆手:“这可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你不都放进怀里了,走着走着,兄台请到我们舟中一叙。”董玘喘气道。
“这这……”徐秀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热情的人了,不由应对不及,看了看小羊,见他也一脸无语,罢,去去何妨。
……
“魏校魏子才。昆山人士,见过兄台。”
见他年不过二十左右,看着很顺眼,眼角微微有些上挑却不似陶骥的丹凤眼那么明显。
“见过仁兄。”
“在下方献科字叔贤,广州府南海县人士。”
徐秀迟疑了一下才道:“见过仁兄”只因较为难以听清,不由多想了一会儿。
此人倒是典型南方人长相,年龄倒也同魏校相仿。
“邵廷瑷,字可爱,福州府怀安人士,见过兄台。”
“咳……见过可爱兄。”
邵廷瑷摸了摸脸颊不解道:“峻嶒兄认识在下?”
“不,刚才喝了一口江风,有点不虞。”徐秀掩饰道。
任谁听到这样的名字都会咳嗽的好嘛,徐秀如是想到。
“在下顾应祥字惟贤,吴中人士,对仁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祝允明公可是到处传道呢。”
“不敢不敢,见过仁兄。”
“在下杨慎,行大,四川新都人氏,还没有字,见过峻嶒兄。”
“见过仁兄。”
等等。
虽然面色不显,但徐秀心中的震撼一点儿都不轻:来了来了,除唐伯虎祝枝山以外见过最有名的人来了。
看上去身材到很是修长,比自己都高了半个脑袋,脸上的稚气也未脱带着一点点的傲气,倒是个骄傲的小弟弟呢。
“还有我还有我,刚才不算,现在重新介绍一遍,在下董玘董文玉,会稽县人士,见过峻嶒兄啦。”董玘急忙道,一阵咋呼徐秀不由揉揉耳朵笑道:“见过文玉兄。”
这六人除了杨慎稍小外,其他众人都和徐秀差不多年纪,同龄人自是相熟的快,几句介绍过后,徐秀就不觉得有什么生疏了。同这六人一一见过礼后,众人才在狭小的舱室内坐下。
董玘道:“我等六人都是在南京城相识,便一同决定上京赶考,峻嶒兄也是吗?”
“在下也是去大比的。”
董玘得意道:“噢噢,我们都是今年秋闱点中的举人,我可是浙江乡试的亚元哦!峻嶒兄呢。”微微喘了口气。
“弘治十四年,应天府乡试第九,文玉兄你真厉害。”徐秀玩笑道:“可我还是前辈。”
杨慎咳嗽了一下,指指董玘与徐秀道:“峻嶒兄,你不必理睬他,还好他不是解元,不然更得炫耀了。”
董玘不满道:“你不知道!我们浙江今科可是有万人的。”
魏校道:“我好像也是第二名亚元哦。应天府也不比杭州府人少呢。”
“好啊!那我们会试比一比!”
“好的好的。”
“得,就你们是上京赶考而我则是上京找爹。”杨慎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的道。
徐秀知道杨慎将来可是状元,安抚道:“令公大才,杨大你也是要金榜题名的,今科不考,下一次再考。”
“嗯,我那老爹甚是严格。”杨慎抖了抖身子佯装害怕道。
“哈哈,”
董玘道:“峻嶒兄,先前你在江面上唱的是吴中新声吗,可否同我们说说。”
徐秀知道祝枝山把他对于后来以文化乐的理念到处在讲,也提醒他根据《洪武正韵》、《中原音韵》这两本韵书的归韵进行研究,折腾出来近似而不似后世昆曲的调调。
不由苦笑,只能说自己太放肆了,事物是有历史进程的,怎么轻易的就能人为加速呢。
道:“算是新声,只是在下根据昆山流传的昆山腔进行改进,也吸取了北曲的慷慨激昂所得。依洪武、中原两部韵书归韵而已,游戏之作,不足一提。”
顾应祥点头道:“昆山是有流传一种腔。峻嶒高才。”
徐秀客气道:“不敢当。”
魏校道:“律,是允明先生宣讲的点,那么这个律作何解?”
徐秀见避无可避,只好谨慎道:“律也,律诗,律词,用曲之一道,也需律。”
董玘好奇道:“怎么说呢?怎么个律法?”
明代学风就这个不好,什么事儿非得寻根问底,先前在吴中也是如此,这下看来又躲不掉了。
徐秀道:“那就容小弟跟诸位讲一讲这律吧。”
六人拱手严肃道:“请。”
对待学问,理当如此有礼。
徐秀慢慢讲道:“前唐时期,律诗入曲尤为流行,一片子、昆仑子等曲名,皆王维律诗被李龟年等人作歌而有之,李太白奉旨所作清平调三章,在太白看来,也无外乎是做了三篇七言律诗而已……”
“律词一道说始于教坊内,不完全准确,然而却也不能否定,宋人道:因旧名(唐教坊名),另倚新声,由此也可说明。律词初为长短句,后为诗余,其后才称词。”
“凡有井水饮处,既能歌柳词,此为前宋叶梦得《避暑录话》所载出使西夏归国的使臣所言,诸位真的认为柳永的词天南地北数千里,所到之处方音不同皆能歌吗?能歌的一样吗?”
杨慎问道:“那此话该当何解呢?”
徐秀道:“说繁也不繁,柳永开律词慢调之先,词有“住”(即拍),依据字声行腔,即可歌也。”
简单的讲,通过字的音调通过词中的拍,换歇,就可以唱词了。
董玘拍了拍手高兴的道:“只要得到柳永的律词,便可以根据文体按节而歌,而旋律怎么处理,依据字体行腔来唱或者咏唱,至于唱的好听不好听,则就因人而异了,唯有识字的乐者,上等歌姬这样的,才能擅唱慢词啊。”
徐秀笑道:“然也。文玉兄你可慢着点,别憋死了。”
董玘微微咳嗽一下摇手道:“无妨无妨,不碍事不碍事。”
“前宋姜白石所作十七谱,言道: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做什么理解?不是律句就旋律不明,平仄无抑扬,难有美听之腔,或难以成唱。”
“概言之,依据字声行腔,平去上入四声平仄抑扬即是律。前宋律词一道极度辉煌,教坊司将律词做曲,而成散曲,我辈只需依曲填词即可成戏也。”
“至于唱,在下采用的昆山腔作为基础,融有北声,参考洪武、中原两部韵书即可,然这两部韵书归韵实在是太多,让小弟用嘴巴来把归韵说出一遍来都不可能呐,所以有一部散曲专门之韵书就极好了。”
徐秀想到:洪武正韵七十个韵左右,怎么可能有人能全部念一遍?还拿来唱?这就是用来科举考试用的参考书,后世人拿这种历朝历代的官方韵书考证古代的汉语,真心是不靠谱的,那些什么上古汉语的视频,纯粹是想当然的东西。
魏校道:“那峻嶒兄可曾作这散曲一道的韵书?”
“惭愧,本人才疏学浅,作不得韵书啊。”
徐秀也不是谦虚,作为戏曲他虽然很有研究,也只能仅仅是研究,他知道昆曲的教科书是《韵学骊珠》但那是乾隆年间才有的,从那时候起唱昆曲的才不看洪武和中原这两部韵书呢。
“此等理念已是极佳,只恨这蒙元断我汉家传承,落得前宋已有的律,中断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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