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猪肉的角黍是赵元爱吃的,来了西关几年反倒不常吃了。
他对立秋咧嘴一笑,伸手拿过一个剥了吃,立秋做菜的手艺未必比得过灶娘子,但有些味道,偏得她包了才正。酱猪肉酱浓几分,猪肉肥瘦比例,角黍裹制的松紧,差了一点也跟他记忆中的不同,往年立春想法子做了,总觉得少点儿滋味,如今才算吃到正宗的啦。
立秋看他吃得香,抿嘴微笑,又拿了个绑绿线的递给他:“这是搁了雉尾莼的,四月刚采摘,不如腌制到冬的有味道,但胜在新鲜。”说着又替赵谌剥了一个搁到了碟子里。
赵元跟在赵谌待在西关几年,已经习惯父子二人单独吃饭,这两年更是不喜有人在旁服侍。立秋向来体贴,但却让他感到很不自在。他闷头吃东西,看立秋把碗碟都收进食盒里拎走了,才算松了口气,打了个饱嗝。
赵谌在旁看得有趣,问他:“你从前不是最喜欢立秋,怎地如今倒不喜欢了?”
“嘘——”赵元忙掀帘子看,见立秋确实走远了才辩解道:“我才没有不喜欢立秋姑姑……只是……只是太久不见,有些生疏罢了!”
这话连他自个儿都不信,不过赵谌摸了摸他的头,没有继续再问。
赵元也挺纠结的。从前他的确最喜欢立秋,因为比起立春几个,立秋更符合他心目中女性长辈的形象,立秋从他小时候就照顾他。他幼时调皮,虽说有尊卑之分,她却责骂过他,也为他受伤哭泣过,比范氏更让他感觉亲近。
原来是这样的,可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就感觉到了立秋面对他时,反复的态度和矛盾的心理。当你发觉一个人对你的心思并不单纯时,天然的好感便消失了。
赵元发现,比起他,立秋更在乎更欢喜的人,是他的父亲。如果单纯如此,倒也没什么,他只当立秋暗地喜欢他爹也就罢了,问题是,立秋却因为在乎他爹,有时候会对他产生敌意。
他就记得那一次秋狩回来,他爹被召去虒祁宫时,立秋看向他的眼神……
这些话,却不好跟老爹讲。
正日子里那天,军营里凡旬休的都来了将军府讨了一盏水酒喝。
前院里铺开了萱席,搭了凉棚,一张张的方几摆开,灶上请了府城里几个名灶,源源不断地送上热食,和丙仞同出部曲的亲兵自愿充了小厮上菜,照吩咐大着嗓门报出菜名儿。
甚个比翼双飞,甚个鱼水相依,甚个早生贵子,甚个鸾凤喜映神仙池,甚个海誓山盟龙凤配,甚个花团锦簇并缔莲,甚个百年好和锦玉带……那些军汉寻常吃个大肉便是过节,何况西关物资不如南边,哪儿见过这样大的虾和裹着硬壳的肉?
赵元站起来,举着海碗喊道:“兄弟们敬丙仞一碗!”
所有人轰的一下站起来,齐举海碗起哄。
丙仞穿着一身红衣,傻咧咧笑着,转眼便喝下去几大碗。
酒过三巡,这位新郎哥儿才醉醺醺地骑着高头大马,把亲迎的队伍领回了新居,锣鼓声响了一路。立夏立冬和芳绫几个都未曾见识过这等场面,兴奋地跟着车,朝路两旁凑热闹的人群里撒桂圆红枣花生。
赵谌和赵元并不跟着过去,所有人去了丙仞和立春的新居,府里头就渐渐安静下来。赵元趴在某爹的背上被背着回去了正屋,他喝得也有点多,不过半是醉意,半是装疯卖傻乱撒娇。
赵谌将儿子丢在床榻上,剥了外套,一把热帕子就捂了上去,才把赵元那半点醉意给捂清醒了。赵元哼哼唧唧躺在床上,揪着某爹的袖子不放。
“阿父……不准纳立秋!”
某爹脸色一沉,将帕子丢在一旁的水盆里,轻斥道:“胡说什么!”
赵元立马委屈了:“我一提立秋姑姑你就发火,你们肯定有问题……”
立秋对于赵谌而言,和吕慧一样很重要,几乎可以算是他的家人。赵元这样说,赵谌心里便觉得很生气,不完全为着立秋的名声,而是觉得,赵元对他,到底是不信任的。
“阿父答应守着你,就不会反悔,”他淡淡道,“你若不信,阿父可以赶了立秋出府,或者把她发嫁,可好?”
这话一听就是反话啊。
赵元也觉得自家无理取闹,于是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瞅着他。可看着他这幅小模样,赵谌反而心软了。
说起来,赵元这种反应,不正是说明他在乎自己吗?
他在床榻边坐下,俯身亲了亲儿子软乎乎的嘴儿,盯着问道:“为甚会有这样的想法?告诉阿父,阿父便不生气了。”
赵元支支吾吾,眼睛水汪汪:“立秋……立秋不喜欢我……”
第92章 酱姜牙
这话换做是对府里其他人讲,必都认为是赵家大郎不讲道理,不念情谊,然而赵谌只想想就清楚了。
立秋知晓阿奴并非他的儿子,但因为他重视阿奴,爱屋及乌之下也看重阿奴。可若要立秋选择,她最终只会顾及他的安危,而非阿奴的安危。
赵谌不清楚的是,赵元并不是知晓身世之后才多想的,他自小就知道。
但是现在却和小时候不一样,小时候他甚至还想过,若是立秋能嫁给他爹就好了,还觉得两人不凑做一对,实在遗憾……现在则不然,他只要想象一下立秋和过去的范氏一样站在赵谌身旁的画面,心里就如同中箭那会儿,烈酒倒在伤口上一样灼痛逼人!
现世佛教开始盛行,他曾听范氏念过一句,叫“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那会儿他只过耳却不曾过心,现在却似乎能够理解了。如果他与赵谌之间一直止于父子之情,那么就不会有此刻的嫉妒和不安。
这嫉妒和不安让他变得踟蹰不前,变得丑陋任性。他忧虑地望着坐在床边的父亲,这个人能理解吗?还是觉得他孩子气,或者心眼小?
赵谌看着儿子那双干净的眼眸,觉得心痛。一直以为这份不论的感情只有自己付出最多,只有自己隐藏着不安,两人之间差的不光是年龄,还有阅历和心性……可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是阿父之过,”他语气变得柔软和缓,小心翼翼,“阿父没有察觉你的心事,让你不安了……立秋,阿父一向当他是姐妹,她对阿父有恩,所以我不能逼她嫁人,或者赶她离开。”
赵元闷闷道:“……我就是随便说说呀,立秋姑姑照顾我长大,我、我不是真的讨厌她,想赶走他……”
赵谌忙摸摸儿子顺毛:“为父知道阿奴不是这样的人。”
这一刻,其实他内心有了一点悔意。从前除了赵公,自来没有长辈约束他,对于自己的事情,他一贯独断专横。自从察觉对儿子的感情越界,他也只忍了片刻,就毫不犹豫地出手,要将儿子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旁人不得染指……可以说,他并不觉得自家错了。
然而现在,他看着自己宠大的孩子紧皱眉头,隐忍的模样,内心十分痛苦懊悔。
赵谌想要自己的儿子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他当初下那样的决心,难道是为着儿子如今为这么一份感情挣扎而受到折磨吗?
他叹了口气,上榻躺下,然后将赵小元抱到身上团着,像过去一样。赵元立刻熟练地往他爹身上趴好,下巴垫在他爹的胸大肌上,然后一副等着听故事的小盆友模样瞅着他。
看到儿子这幅德行,赵谌原本想要长篇大论的,突然没了兴致。
他静了片刻,简单开口总结:“总而言之,阿奴你只要记着,我不光是你男人,也是你老子……以后我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你只想想我这句话,该怎样就怎样。”
男、男人……神马的,耻度爆表啊!
赵元小脸唰的红了,暗搓搓地乐了。我也是你男人!
父子俩儿气氛再次变得和和乐乐,赵元毕竟喝了酒,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赵谌单臂枕着头,望着床幔顶上的皱褶发呆。
赵谌在想,他和立秋,究竟有多久没好好坐下聊过了?
那时候他年幼,独自支撑赵府门庭,立秋一人不但要照顾他生活,造饭买菜打扫除尘,晚上还得熬夜赶制绣活去卖,明明也就比他大一岁……她对自己有情,赵谌是知道的,然而他对立秋并无男女私情,也不愿彼此家人一样的关系变了质。
这么多年来,他无数次问过立秋,可有钟意的人,可是她就是固执地要守在府里。
这一次再看立秋,竟觉得几分陌生。
知余与他谈过“恨嫁”一说,只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可他不能硬逼着立秋嫁人。立秋是卖进府里的,早不记得家在何处,赵府就是她的家,他若逼嫁,无异于赶立秋出家门。这便不是报恩,而是寻仇了!
赵谌自认不是个心软的人,他骨子里毕竟流有赵国权贵的血,立秋这些年沉默的抗议,已经渐渐触及他的底线。阿奴的感觉并不是错觉,从前立秋就在阿奴的问题上犯过错,如果他们真有一天站在对立面,不,哪怕仅仅只是苗头——他就会立刻做出决断。
他不能让自己的心软,害到自己珍爱的人……人的心就那么大,本质就是自私的。
丙仞的婚假有三天。第三天回门,赵元一大早就打扮得精神奕奕,拉着赵谌在正屋里坐好等着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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