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骜如此想着,便顺着简璞的目光,恭敬地看去。只见面前榻上正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似乎已年逾古稀,鹤发童颜,面上带慈,他衣冠履带皆是白,虽是布衣,却更显出一股世外高人的仙风道骨气度。
古骜见夫子简璞如此虔谨,自己也不禁肃穆起来,屏息地端正坐在了简璞身后侧的位置。
“老师,这位小学子,便是我与您在信中提到的古骜。”简璞伏身拜道。
山云子老先生微微一笑,目光望向了古骜:“古家小子,你过来。”
古骜忙倾身近前,往前微微挪了一挪,答道:“是。”
山云子老先生点了点头,缓缓地道:“你可知你夫子在信中,对你大加褒赞之词,希望我能将你收在门下,你如今与我说一说,为何要来山云书院?我的弟子简氏名满郡中,你跟着他学,不也很好么?”
古骜未曾想过不再师从简璞,见老先生如此问自己,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简璞在他心中,一直是他师承所在,古骜于是直心道:“弟子跟着简夫子学书,未敢荒废,已逾六载。夫子如今带弟子来山云书院求学,是为增长履历,然夫子仍是我的夫子,古骜不敢有择师之想。”
简璞闻言,心下欣慰的同时,也不禁在一旁喟然劝道:“……骜儿,不是为师不愿教你,是为师教不了你了。如今为师荐你于山云子先生门下,你便回了先生所问即可。”
山云子老先生在一旁,也微笑着捋了捋长须,慈祥地看着古骜。
古骜这时才意识到,原来简璞带自己来山云书院,不仅仅是游学,更有拜师之意。见简夫子殷切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愿自己一展所长的期待……而山云子老先生似又有考校之意,古骜便也不忍令夫子简璞失望,想了一想,古骜郑重地回答山云子老先生道:
“凡人欲在世上建功立业者,需深谋远虑,动之万全。若有一丝一毫不精细,则忽小而败大也。简夫子提纲挈领,已教我如何立身处世为人,然如何布局策略,如何实践所学所闻,如何处理细末之处,我却从未学过。”
山云子微笑地点了点头,示意古骜继续往下说。简璞在一边看着,之前也不禁有些忐忑不安地心道:“不知道我这位弟子,能否入了老师的眼!我在信中已经为他美言说尽,接下来就要看他自己了。”
其实在简璞原本的打算中,他是准备先来见山云子讨教一番,再引荐古骜的。却不想他前脚才进了山云书院,立即便有童子来与他说:“山云子先生让你先不要单独去见他,带着你门下的小学子一道去见。”
简璞知道这是老师断了自己先为学生探路的念想,这次带着古骜一道拜谒,尚完全摸不准老师山云子的意思……如今见古骜好好答了,那眉目神色之中又有了之前在芒砀山中被自己为难时显现出的坚毅质朴之气。简璞这才略微放下心来,心道:“我刚才在担心什么。我教出来的学生,我还不知道么?他是心中最清明的。怎么会惧了老师山云子的问话?”
只听古骜续道:“我既已立志要为读书人争气,以天下为己任,便该钻研安天下之精细事物,方能有所施展,不负圣贤所托。否则空言高义,终不过搏名而已,于此世于此民却无半分用处。弟子来山云书院,便是为学‘致用’的学问而来。”
山云子闻言点了点头,见古骜说得并不虚浮,字字句句没有矫揉造作之意,倒都是实言,心下便有赞许之意。却不像之前另一位弟子荀于生引荐的廖家孩子,一开口便是郁郁乎文哉:
“人非生而知之者,好而学之也。山云书院天下翘楚,人人盼慕之。有兵家之勇,有儒家之仁,有墨家之义,集美天下,吾何不从於?
江山如此,英雄竞逐。夏帝周王,挥鞭宇内,莫不是以兵之利,德之仁以克之。山云书院建瓴于高,倾覆天下才子,吾亦从之也。”
当时山云子对廖去疾这个回答并无满意,便又问道:“那你想学什么?”
廖去疾答道:“安定宇内,莫不外乎攘外安内两策。外戎如今为天子亲家,于中原已无必得之意,若是安内,弟子愿追慕山云书院先贤,致力剿匪。”
‘剿匪’一门学问,乃是山云书院从前那位扬名天下的太尉所弘扬,但山云子执掌山云书院三十余年,以传承“成败兴亡之理”为己任,如今听到廖去疾答了‘剿匪’二字,心下却深知剿匪一门,并非成败兴亡学问的根基,见廖去疾如是说,便对他道:“你先随书院中的讲课夫子学些,若有什么不能解,可着你荀夫子来问我。”
“是。”那时候廖去疾依言退下了,荀于生却在一旁心道:“看来老师还不知道我这弟子天资过人的聪慧之处,竟没有就此收徒。也是,这几句话之间也问不出什么,今后我得常常带着去疾来见老师,老师知道了去疾的好,方才愿意收他为弟子。”
如今山云子便也问了古骜同样的问题:“你既来了山云书院,想学什么?”
古骜想了想:“我听说山云书院最深妙的学问,乃是成败兴亡之法,我既然立志安天下,自然要学成败兴亡之法。”
简璞见古骜没答道要点,忙在一旁提醒他道:“有法治国为刑,有德治国为仁,有兵治国以勇。其下,又分剿匪、平叛、匡乱、定刑、典礼、乐章、文辞、记史、阴阳、纵横、占卜、天象等十六个门类,老师问你,便是问你想学哪一门。”
古骜又想了一想,道:“治国便如养生,有头疾,脚疾,心腹之患,足藓之痒。国乱便如人病,有时病在腠理,汤熨可医也;在肌肤,针石可医也;在肠胃,火齐可医也;在骨髓,唯司命可医也。如今若要问我是学汤熨、或学针石、或学火齐,或学占卜,那也得我知道天下病在何处才行。”
山云子见古骜言之有物,便道:“我山云书院,剿匪一门,可是众人争相竟学之术,你不想学么?”
古骜道:“一国有匪可剿,已是病在肠胃。若真有医国圣手,於病视神,未有形便能除之,何待疾病蔓延至肠胃?所谓剿匪大将者,不过乃医者中最刚猛一类,鑱血脉,投毒药,副肌肤,治国无疾,于是名出闻於诸侯。若有人能在病未蔓延时,防微杜渐,不求赫赫之功,不贪赫赫之名,亦能将病治好,手段则更高。”
“这么说,你想学无为之道?”山云子又问道。
古骜摇了摇头:“非也。国之势,时之势也。有时不得不刚猛除之,便该刚猛;但却不能贪学刚猛,病在肌肤便出针石,病在肠胃便该上刀斧,治病救人,没有高低之分,能匡合天下为上。该柔则柔,该猛则猛。”
简璞见古骜答来答去,仍没有说到最终门类,便怕老师山云子先生以为古骜心中无所重,又提醒道:“你就说,你究竟想学什么?”
古骜道:“我想学治国之道。”
简璞不禁有些急躁,问道:“唉……治国之道有那么多条,那你想从哪条道走?”
简璞尚还如此询问,山云子坐在一旁却抚须而笑,心中已经明了了,在心里道:“看来这孩子,是想学帝王术啊!”
而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小童挑了帘子往屋内看道:“……先生!”
山云子缓过了思绪,对古骜微微一笑:“你答的很好。”这才抬眼,问那小童道:“……何事?”
那小童禀道:“议政堂里吵起来了!齐家的家主说捉到了一个偷了齐家玉的小贼……那……那小贼说……说自己是简先生的弟子……”
简璞一愣,心道:“我的弟子不就在这里么?怎么在议政堂?”半晌才回过神来,心道:“……哎呀,难道说的是田榕?!”
古骜在一边,闻言“蹭”的就站了起来,忙给山云子行了礼,“弟子失礼了。”又咬牙对简璞道:“夫子,我去看看!”说着便跟着那小童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古骜心道:“田榕怎么又闯祸了?正是在夫子没来这段时日里,我没管好他,才令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竟要令师门蒙羞!”想到这里,古骜不禁自责起来,简夫子事事为自己筹谋,可自己却没让简夫子省心,便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道:“师门清誉,我不会任由他们践踏!”思毕,古骜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山云子望见被撩动而起的薄帘,看了一眼面容有些呆滞的简璞,缓缓地道:“这孩子不错,就是心性有些不稳呐……”
简璞自然知道古骜“心性不稳”,若古骜心性平稳,又怎会说出“囚宗室,据武关,自立为王”的话?如今听山云子如是说,简璞便俯首道:“我就是知道调教不了他了,才将他带来拜见老师。”
山云子叹了口气:“……你是没看到呢,还是装作不知道,他脑后长了反骨啊……日后天下凋敝,生灵难免……”山云子说到这里,看了简璞一眼,便不再出言了。
简璞苦笑:“我如何不知他脑后有反骨?……可我不忍心荒废了他。”
山云子看着弟子脸上的无奈,不禁在心下也叹了口气。这个弟子原是最喜欢闲云野鹤不理杂物的,如今为了这古家孩子,脸上居然也出现了这样的表情……简璞虽然没有儿子,可如今见他对古骜的神态,便还真有股“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