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于这样的局面早有应对,当即沉吟道:“朕屡降严旨与允禩之妻,又令皇后面加开导,谕伊劝谏允禩,感激朕恩,实心效力,乃屡次教训,允禩夫妻毫无感激之意。又因将伊母家治罪,不曾颁示,唆使其夫,以致恶乱已极。故允禩之妻亦不可留于允禩之家”。
说罢又觉以上所言太嗲,又肃穆道:“朕严惩重罚也是惜才,若老八肯痛改其恶上请罪折子求朕宽免,日后实心效力办差,朕自有加恩之处。”皇帝自有十足的把握老八不会低头。
一句话将御史口舌堵住,这的确是当今万岁的捧杀之道,就连庄亲王也险些被夺爵拿问,痛改前非之后照样获宠。
昔日繁花似锦的廉亲王府,失了女主人亦显冷清。
胤禩披着外袍在站在廊下看柳树上新出的嫩芽,叹一声:留不住,终究什么也留不住。
身后婢女白哥扶他坐在暖椅上,递上手炉,抿嘴轻声道:“爷,主子们的事情论理咱们做奴才的不该置喙,只是奴婢有话,不吐不快。”
胤禩回头,目光温和,却是透过白哥在看别的人:“你十二岁入宫服侍我额娘,日日辛苦。额娘逝前将你托付于我,却是被我连累了。”
良妃殁时本欲让白哥做胤禩合房的女人,贴身侍候。女人一旦身子交付与人,才能真正一心一意。可惜胤禩没用,惧于福晋内院威慑,不敢收房,只将她安排在外院以表诚意。后来也曾想过将他配给门人,只是白哥不肯背主,死心蹋地宁肯留在府里做粗使奴婢服侍福晋。胤禩心软难以决断,一拖经年,直至落罪阖府遭殃。
白哥当场跪下,大哭着磕头道:“良妃娘娘再生之恩奴婢终是难报,只是良主子昔日常说,八阿哥心思看似最软,却也最倔强,与先帝父子相承。良主子去时唯一放心不下主子,才使了奴婢跟随,说日后遇着难以决断之时,总该记着‘退一步海阔天空’”。
胤禩单手拉白哥起身,温温笑了。
傻丫头,你不懂。
昔日额娘这样说,也不过是想让我能不争不抢、一世平安、老了亦能儿女绕膝,闲散悠游。时至今日,退与不退早已没有区别。忍辱偷生,岂是我爱新觉罗家男人该做的?
若额娘健在,定然也不愿见儿子受这般罪。做人玩物,不如痛快一死。
可惜这些他都不能说。
周围老四耳目太多,但有说错一个字,都能雪上加霜,于是他只能闭目道:“你懂什么,爷堂堂男子丈夫,哪里能为了妻室而低声下气求人?”
白哥闻言不再劝慰,只低头悄声说道:“手炉低下暗格有信,奴婢出府探望福晋被拦在院外,是同在哪里的九福晋塞给奴婢来的。”
胤禩一怔,双手不自觉抚摸铜制暖炉,双目被那烟气刺痛,瞬间红了眼眶。
毓秀走时,不哭不闹。
那时他破罐子破摔,以卧病推脱不起身不接旨,错过了至关重要的抗旨时机。
他尚不知发生何事,毓秀已经命人收紧口风,不可在他病榻前吐露半句。
那日她仍如往日一般事必躬亲,服侍丈夫用药擦身。末了说了一句:“白哥年纪大了,嫁不出去已误了终身,你收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到了最惨烈的一刻,大家要镇定,不要随意殴打作者。
55
55、杏花满头 ...
胤禩嘴里含着的一颗甜枣差点滑破喉咙管让他当场噎死。想问一句‘谁在你耳朵边上嚼舌根子’又自嘲咽下,如今他算个什么?
“你糊涂了?如今爷自身难保,也就咱俩一个茶壶一个盖,摔坏了砸碎了也一个盒子埋了,哪里还有银子给旁人置备棺材?”他想用往日调笑的言语说出忠贞不二的誓言,博得眼前美人展颜一嗔一笑。
八福晋果真笑了,眼角涌出幸福泪花:“是该一处埋了。”
不对劲,很不对劲。
胤禩后知后觉道:“他又发下什么旨意了?宣旨的人为难你了?”
八福晋拭干泪,红着眼睛笑:“你说的,这大清朝还有谁敢为难我?只怕坟头上草都三尺高了。”
胤禩目光一冷:“可是九弟府上出事了?九弟妹她?”老十福晋与老十四福晋相继病殁,大多虽是偶然,但老九与他一道被革除王爵、宗室除名,这几日府上怕是有人揣摩上意,妄动手脚也未可知。
八福晋闻言陡然笑起来,退后两步,泪水再度决堤:“出了事,你总想着他。以前连自己也不顾,图招忌恨。他也是我表哥,我哪会一心盼着他死?我早告诉过你,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你不舍了他,大家都有陪你们一起死!”
胤禩茫然看她,他病糊涂了,整日装病逃避自怨自艾,只把这当做阖府遭罪后的寻常抱怨。
“跟着爷,委屈你了。”
这一次八福晋没有向平常听见这话一样,扑上来打他咬他,只是怔怔看他,任由眼泪流干。
最后她说:“是委屈了。爷可愿放妾身一条生路?”
胤禩忘记了呼吸:“如何放?”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妻子弟弟,毓秀腹中的孩子……生不逢时的孩子,就像他自己一样。若有人当真给他指一条路,能令家人存活免死,他一定会不管不顾扎下去。
“休了我,你我日后再不想干。”
胤禩一愣,笑了:“你忘了,早说过要埋一处的。”他不敢流露方才曾经心动过。知妻莫若夫,毓秀性子,休离之后只会一死明志。
我大清朝从未有过被皇子休弃的福晋,以后也不会有。
“怕是不能了。”八福晋虽是巾帼,但终究身为女人,难舍此生唯一。几十年夫妻情深,一朝被逼分离,恐日后至死不能得见。
胤禩终于察觉事态严重,他翻身下地,只着中衣抓住妻子肩膀:“把圣旨给我看!”
这个府里毕竟还是胤禩最大。他发了话,不过一刻,下人便将明黄昭昭的圣旨便摊开在前。
胤禩愣愣看着圣旨里的每一个字,忽然将那团黄色布帛捏紧一团,目露锐利薄光:“备轿,递牌子,抬去东华门。”
八福晋冷静看他踉跄起身更衣,手指不停哆嗦,忽然甜蜜笑道:“你去求他,我就死在你跟前。”
胤禩怔住,回头,蹒跚至妻子跟前:“他不知道你腹中有我血脉,我不求别的,只求与你过完剩下一辈子。几年的时间他总该给。”
他哭了。
除却在床第间被老四逼出的眼泪,这是成年后的第一次。
八福晋用手中绢帕替他攒干眼角湿意,笑得体贴温婉:“你怎么求?除名宗室,连递牌子的资格也没有,除非传召如何能见他?你打算拖着这副样子跪在东华门外,等着他心软见你?”东华门外百官行道,若是长跪不起,以老四好面子的作风,难保不会做出难以预测的事情。
胤禩被妻子猜中想法,这时也冷静下来。
“我的男人,纵使身不由己,也从不低头服输。你去了,我绝不原谅你。”
许久之后,胤禩凝望妻子:“我不会写休书。”
八福晋上前一步,将头埋在他肩窝:“有你这句话,此生无悔。”
胤禩泪水决堤而出,仿佛孩子。
夫妻二人合抱不分。八福晋腹中四个月的孩子似有感应,惴惴不安地颤动。
八福晋倒比丈夫更冷静,他推开丈夫,看他泪水横流的脸,像昔日哄弘旺般哄丈夫:“世上只见新人笑,多少夫妻共白头? 安亲王虽被夺爵,好歹还是黄带子,我归家后育下子嗣,好过被你拖累。”
本是知天命年纪的男人无言以对,拖累了身边所有人,倒头来还须妻子求全安慰。
“我让人去宗人府上报,免得他们下黑手。”胤禩几乎可以料想皇帝这神来一笔,怕是知晓了什么。唯今之计,只能闹大。
“爷病糊涂了,你已非宗室,我亦是罪臣休离之妻。宗人府畏惧皇帝,躲还来不及,何苦惹事?”
胤禩沉默半响,怔怔看着妻子:“我舍不得你。”
八福晋回身往门外走去:“厨房还温着汤,我去拿来。”
胤禩没有应,八福晋亦没有回头。
他们都知道,此番是最后一面,再见怕是要在黄泉路上。
出了屋门,八福晋脸上泪水决堤而出。她站在前院好一会儿,等寒冷日光风干了眼泪,才大踏步一径往府门而出,仿佛是去赴宴,而非永诀。
一直到出了巷口,婢女从安才轻声询问,可要遣人收拾细软。
八福晋额头以有冷汗不断渗出,她不愿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失了仪态,仰头高傲笑道:“不必,都留下。他日日看着,才能永世不忘。”
从安屈身退后吩咐下人备马车过来给福晋用。八福晋用手绢遮住正午刺目的白光,遮住望向紫禁城方向的滔天恨意。
雍正,你这样逼凌亲弟,合该孤家寡人一世一生。你撰文写书最在乎名声,私下却行猪狗不如之事,早晚该有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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