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手指从胤禩额角滑至他唇边时,他已经在心里推演了顺从皇帝的后果。
四哥,回头是岸是不世诳语,只用来欺诓众生,连佛祖都不信,弟弟又怎会为连稚童都不信的谎话欺骗。结党乱政是速死,就算我从此独善其身也不过落得囚禁高墙卑屈承欢的下场,一刀两断与百辱身死你猜弟弟选哪个?
百年三尺土,黄沙处处埋枯骨。他这一身皮囊污秽难堪,早已不配埋入黄花岗祖宗坟墓。哪里不是个入土为安呢?
手指解开他领口盘扣,皇帝手指探入,在他颈侧一处破皮结痂的齿痕除来回巡游,轻声巧言:“朕还有一本折子,参的是允俄属下旗人骚扰地方,拦看妇女,辱官打兵。八弟可以一道参详参详?”
胤禩浑身抖起来,鸡皮疙瘩从手臂一直延伸到后背,他明白皇帝在暗示什么,在等待什么。只是他无法说服自己委身相求,面前这人是老四,是雍正,是正在践踏自己最后尊严的人。
他抬手按住恣意作乱的那只手,用一种尽量不会激起皇帝怒火的声音,平静回道:“想必皇上早已胸有成竹,只是想借臣的手议处罢了。臣愚钝不敢擅自揣度圣意,不若皇上说与臣,再让臣亲自劝服十弟?”
皇帝目光闪烁,直视胤禩:“夺爵,锁拿回京,八弟意下如何?”
只怕还有抄家等着,胤禩在心头补了一句,谁不知道皇帝都要穷疯了,和怡亲王眼睛贼亮地盯着大臣宗室的家底。“臣以为延误而夺爵委实过重,倒显得皇上不近人情刻薄兄弟,登基不过两年就流放两人,于万岁名声有损。”
朕这样的汉子岂会在乎这些流言蜚语?皇帝怒了,还不都是你们几个逼的!他正要发作,却听胤禩又用一种轻缓略带商量的语气道:“臣先前包庇弟弟也做得不妥,若蒙万岁不弃,不若臣拟个折中的法子?”
诶,老八这是低头了?皇帝难得新鲜,他认为先前的温言细语终于起了作用,在老八貌似恭顺实则油盐不进的心上破开一道口子,于是他也不管老八拒绝自己的手了,直问道:“什么法子?说出来朕来参详参详。”
胤禩道:“十弟如此不尊万岁教诲,抗旨不尊,自当受罚。身为皇子率性而为实不堪委以重任,不如降爵,令其回京闭门思过。只是锁拿进京委实太过,无论如何十弟也是圣祖骨血,钮祜禄氏一脉不可小觑,当众羞辱不免堕了皇家脸面。”
皇帝不得不承认老八的话句句在理,拿出的方案也勉强合乎他的初衷,但由他嘴里说出来,却犯了连个最大的忌讳。老十身后站着钮祜禄一脉,他的母妃是后宫第二人,论尊贵,只有昔日太子能压他一头。二来是外家势力居然要让皇帝让路?反了天了!钮钴禄氏又如何,比得上昔日佟佳氏董鄂氏,居然要让他来顾忌?要是十三绝不会说出这般话来。
皇帝目光连闪,瞳孔皱缩,最终嘴角暗含讥诮的申请一错不错落在胤禩眼里。胤禩明白,不可能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了。老十也许不会死,却可能生不如死受尽羞辱。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最终也会落到他和九弟头上,不,也许他们的下场会更惨。
有些人生来就是敌对的,譬如大哥和二哥,譬如惠妃抚养的他,与跟随二哥长大的胤禛。他们都没有退路,没有选择。他唯一能怨恨的,就是胤禛的狠、胤禛的无情刻薄。只是这一点上,胤禛只是继承了圣祖的特质,并且发扬光大而已。
“你的袍子污了,今日留下陪朕用膳。”皇帝忽然转了话题,以示方才论政就此结束。
胤禩张张嘴,发觉自己明面儿上连一丝与皇帝叫板的资本也没有。他不信他在隆科多一事上的作为不令老四火大,而皇帝一字未提,其意自明。撕破脸面鱼死网破的时机未到,他还有时间。
皇帝约莫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亲手替胤禩合拢了襟口。招呼苏培盛传膳。
食不言寝不语,二人心思迥异地默默用膳。
胤禩想地是十弟最有可能的下场,以及九弟得了消息不知能不能听得进自己信中所言,最后才是今日如何脱身。
胤禛想着的则是朝廷事多,西北战事不提,摊丁入亩推行也是磕磕碰碰,太多人看老八重回朝堂又心生异动。老八暂不能杀,让他怀个孽胎躲在府里羞于见人,实乃兵不血刃。
想到这里,皇帝免不了余光打量王爷,最后在他朝服笼罩的腰腹巡游一轮。只是从年节过后他再没给老八灌红花麝香,怎么反倒没了动静?难道是他招幸的次数不够多力度不够大?想到这里他不免又想起刘声芳当日的话来:“王爷膝腿脓肿经年,虽是外伤难愈,外邪入侵脏腑,阴阳不交。此番小产伤了底子,日后畏寒头风怕是难免,若不善加调养,只怕也就三五年光景……”
莫非是那时伤了根本不能再生了?皇帝想起自己后院后宫里的那些女人,尤其是那拉氏。她也是生弘晖时难产被用了猛药,再无所出,且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若真是如此,这几年只能看着老八逍遥,毫无顾忌?
皇帝行动先于深思熟虑,张开便道:“苏培盛,上回进的鹌鹑天麻汤不错,端一碗来给廉亲王尝尝。”药补不如食补,今日他挑来老八衣领都能看见胸前两排肋骨突出,十分不雅。
苏培盛早已深谙奴才之道,主子说话绝对速速办来。他绝不会说鹌鹑天麻汤是永寿宫里年主子每日必进药膳食补,方子是前明太医留下的,据说每日进一盏必能心气平和产下龙嗣。当然前提是有帝王临幸。
胤禩身为男子更加不知其汤深意,他将热汤翻搅到冷也想不透皇帝意图。最后只能猜测里面不是加了旁门左道的东西,要么是毒要么是助兴药物。皇帝目光太过咄咄逼人,胤禩就着勺子用了几口冷汤算作遵旨,回头偷偷吐在袖里锦帕上。
皇帝如何没见他这一个小动作,这虽是康熙四十七年之后兄弟往来宴饮时的惯例,但也架不住心头不爽,暗骂老八不识抬举。
晚上胤禩被迫留下参观皇帝批阅奏折,欣赏皇帝在每一本折子后批注的长篇大论御笔朱批,并且言语之间嘲笑他一手腕力不足的贻笑大方的字。胤禩以为,大半夜的勤政有一半都是自己折腾的,一句‘知道了’就能撩开的折子也要洋洋洒洒铺陈开来旁征博引故作风趣,分明是吃饱了撑的。
晚上就寝,皇帝连使人罚跪遮人耳目也懒得做了,直接拉了人去西配殿,唤奴才进来更衣。胤禩眼睛发直,脑中飞快想着明日宫中会有何种留言传出。
皇帝看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不知怎的居然看出些可怜兮兮弱柳扶风的味道,伸手召唤:“过来替朕松领子。”言语间颇有对待爱犬的和颜悦色。
胤禩先是茫然,继而眼中闪现火光。你以为爷是谁,是你十三弟还是十七弟?!
皇帝眉眼细细眯起,欣赏他陡然转红的脸颊和怒火毫不掩饰的双眼,觉得果真还是这样更似活人。会哭会怒会冷嘲热讽,疼得狠了会求饶,不是永远一张恰到好处瞧不出情绪的笑脸。
28、如切如磋 ...
这个晚上廉亲王终究没有替皇帝松领子,反倒是皇帝亲手服侍廉亲王除下朝服和中衣。这样的服侍廉亲王当然不想要,但他既然已经入了内殿,与皇帝四目相顾,再多嘲讽也不过在自己身上雪上加霜罢了。
于是他就闭口缄言,沉默是金了。
偏偏皇帝看他垂头丧气神色晦暗,居然有心解惑:“往来政务繁忙,十七弟近日也时常被朕拘在宫中,夜宿皇城也是寻常。”
胤禩崩了半晌才将那句‘原来十七弟也是皇上麾下之臣’给压了回去。虽然膈应老四他不介意,但也不代表他愿意激怒皇帝自讨苦吃。明日宣政必然提到十弟的折子,有他在场必要时可以挡一挡。届时一瘸一拐或是半途晕倒可不行。
廉亲王对皇帝的揣测的确到位,但这一次却误解了皇帝难道一见的心意。当他浑身僵硬仅着亵衣站在龙床前踯躅不前,被皇帝一把捞进怀里滚入里侧。胤禩正要扬手抵抗,却听见耳边人说:“今儿朕乏得很,不为难你。”
于是胤禩更加僵硬不敢动弹。老四什么都不做执意留他过夜目的何在?不为折辱不为打骂出气,难道还真是与他论证饮茶,劝他多进一盏汤水,夜里多加一床锦被?真是荒天下之大谬。等等等等,胤禩想起晚间汤水,想起老四登基之后据说再未临幸后宫,执意未先帝守孝,难道他一语成谶,老四真的不能人道了?
整个晚上廉亲王自得其乐,幻想皇帝身有各种见不得人的隐疾,一直到天色将明才精力不济渐渐昏睡。
睡在身边皇帝被他整晚忽而急促时而绵长轻微的呼气声折磨地无法安眠,好几次想要翻身而起把人捉起来大吼一声:“不想睡就陪朕做点儿别的!”但他终究还是想起了胤禩瘦得几乎膈手的身子、身上未曾掉痂的伤口,也还记得刘声芳的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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