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居昕卷起袖子,深吸一口气,待毛笔吸饱了墨,凝神静气,提笔挥洒……
前世虽受苦颇多,最后几年过的却极为平静。边漠草原,苍凉军营,他竟有幸得一良师。
教他练字,教他读书,教他君子六艺。
老师说,人从书里乖,书看多了,心慧开,耳聪目明,世事通透。
老师还说,他年纪已大,写字的坏习惯已改不掉,再怎么苦练,也不过是个平直,很难有大成就。好在心思敏感感情细腻,画作有灵性,可好好学习,聊以慰怀。
摆脱苦难的日子,对他来说已是恩赐,只要有吃有喝,他不爱出门,不爱与人交流,能日日看书学习不会胡思乱想,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幸福,于是他每日除了跟老师学习,就是自己练习,写字,画画,让自己忙的停不下来……
意外去世前,老师曾赞他一笔画作灵气斐然,令观之人心起波澜如同亲见,如此以往,或可有成就。
想到过去,纪居昕眸底模糊。
画画,曾是他最心无旁骛,最纯粹最沉浸最享受的事情,如今,他却要用它来换取银钱……
吴明的反馈来的很快,这日戌时刚过,周大就带回了第一份消息单子。
纸上写了前些日夜里城门异动,近来混混流氓行事低调,醉仙阁三层老板自留包厢经常有客,青楼赌坊生意突然特别好等等。
纪居昕左手写了个字条:要更细。交给周大,从快空的了钱匣子里取了银角子出来,让他放过去。
吴明看到银角子里差点老泪纵横,那少年没骗他!
终于,终于能靠自己挣银钱了!
或可有一日,他能得以亲手报仇!
但这些银子大概只够他买纸墨用,花完了并不剩多少……
激动过后他回神,这些银子,少爷应是不满意?
打开碎银子底下压着的字条,他额角冒汗。
……得更用心。
吴明小心把碎银子揣好,紧了紧补满补丁的破衣服,脚步沉重地离开。
第二日晚,消息内容更多更丰富,也更细致。
纪居昕满意了。
一条条看下去,他猜测那位斥候出身的佥事卫砺锋已经到了。
看到最后一条,纪居昕眉毛倏地皱起,眯起眼睛一字一字细读。
有一青衣老者于南城门入,只带一车夫一老仆,两书童,神态气质不似凡人,另附车上印迹——
外侧纹路隐隐有云雁之形,内里篆体文字,是个李字!
这是五品以上京官刻于车上的标识!
“啪”一声,纪居昕手中茶盅掉落在地,碎了。
不顾热茶烫红了手,他仔细察看那个标识。京官习惯以暗识标记马车,外侧花纹随品级补子,内里姓氏表示是谁家人,懂眼的一看便知。
文官,姓李,四品……
莫非是李独慎家人!
若说以前,纪居昕大概不会注意,但最近回想前事,他知道四叔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回来,回京后走了四品吏部侍郎李慎独的路子,顺利成为监察御史……
难道四叔就是这段时间入了李独慎的眼!
不行,不能让四叔现在回来……
纪居昕有些慌乱,喉头发紧双目通红,他要阻止四叔的晋升路,不能让四叔见到老者!
甚至还要让李独慎对四叔印象不好,以后永远不要帮他!
☆、夜谈
纪居昕辗转难眠的时候,夏徐两家却是灯火通明。
夏家五代从商,到夏飞博爷爷夏江海这辈已是积累充足,再加夏江海手腕非常,夏家的钱财地位,又涨高了一大截,直至扶摇直上做了皇商,令天下同行拜服。
夏江海年势已高,现已将执掌夏家权柄交给夏飞博的父亲夏东泰。夏东泰是被夏江海手把手教大的,心机眼力都有,夏家商路走的很稳。
最初见夏飞博拿邸报过来跟他阐述一二三疑点时,夏东泰虽欣慰儿子长大了眼睛利了,却并未太重视。直到夏飞博不满意抗议时,才静下心来一一看儿子指出的疑点。
之后后……越看越心惊!
按照这些疑点猜测过去,他发现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大机遇!如果夏家能抓住这个机遇,起码十年地位可保,如果竞争对手抓到这个机遇,夏家没准立刻就会被踩到脚底!
国库缺银,可筹谋……这样的大事,他的关系网里竟一点消息也没透出来!
夏东泰腾地站起来,背着手锁着眉在书房一圈圈地转,直到夏飞博看的眼晕,打了个呵欠说没事他去睡了,明日还要去徐家时,夏东泰眼睛一亮,是啊,徐家!
儿子与徐家小辈交好,他和徐家当家的虽关系不算太近,也是熟人,徐家京里……不就有现成的言官!
当即夏东泰就下了贴子,今日上门和徐家当家相谈甚欢,晚宴结束后,这件事也谈成了,而且相当顺利!
回家后松快下来,看完帐本沐了浴叫了点心,点心还没放到嘴里,夏东泰突然觉得……有点不大对?
事情顺利他很惊喜,但好像太过顺利了?
他闭眼把整件事回想一遍,叹息一声,让下人把他那不省心的儿子唤来。
夏飞博来时衣衫整齐,眼神清亮,一看就还没睡,明明已经过了他一贯的就寝时间……
这是知道他要叫他!
夏东泰慈爱地笑着招手,“儿子,你过来。”
夏飞博翻了个白眼,“又来这一套,信你才怪。”
夏东泰眉毛一跳,动作极为敏捷地蹿过来,冲着夏飞博脑门重重一敲,“长出息了啊,会哄你老子了!”
“疼疼疼——”夏飞博硬挨了一下,发现自家老子还想继续,抱着头灵巧避开,“你再这样我不让着你了!”
“呸!老子还用你让着!”
夏东泰跳起来,追着夏飞博打。
好一会儿,夏东泰喘着粗气跌坐在椅子上,手指愤愤指着夏飞博,“今天就放过你小子!”
夏飞博抢了他桌上的茶,咚咚饮尽,歪着嘴角坏坏一挑,“我好怕啊——”
夏东泰看自己的茶没了,拍桌子让在门外伺候的丫鬟们上茶,连饮了两杯,才挥手让人退下,眼神复杂地看夏飞博,“你小子这是像谁?”
夏飞博翻了个白眼。
“看着人模狗样,治下人对手狠的不行,在你娘面前调皮的不像话,出门又假仙装像,我夏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种?”夏东泰高声的‘喃喃自语’。
“没事我回去睡了。”夏飞博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可得了吧,衣服都没换不就是知道我会叫你?”夏东泰指了指侧下首的圈椅,“坐下吧。”
等夏飞博坐好了,他眯起眼拉长了声音,“说说吧,怎么回事?敢拿你老子耍着玩了?”
夏飞博深吸口气,拱手施礼,“父亲容禀。”
“说!”
“我早提过,我们夏家那一套关系系统虽好,但不能押上全部身家只靠它。靠别人得来的消息是存在风险的。的确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给的足够,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可人心隔肚皮,万一有变,就算延迟消息日子,或者放假消息,误了我们的事,或者旁人故意下套整治我们,如何是好?”夏飞博眸内闪现火光,“所以我们得自己长本事。”
“这就是你自己的本事?”夏东泰神情安静。
“虽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但他乃良师益友,只要和他继续交往,我必有所得,总有一天,我亦会如此出色,能管中窥豹。”
“这个他……是谁?”
夏飞博哼了哼,有些不情愿,“纪家大房庶子,行九,名纪居昕。”
“何时认识的?”夏东泰声音低下去,略带了些不赞同。
“前几日,算这次见过两次。”夏飞博观察父亲神情,声音渐小。
夏东泰很快想起日前管家的回报。夏飞博是他最看重的儿子,同下处于最不稳定的少年时期,他当然安排了人看着他,随时查问儿子去向和人际关系。这个纪九少爷,夏飞博头一回见,他就知道了。
看父亲神色不愉,夏飞博不高兴了,声音加重,“但他很厉害,我信我的眼睛!”
夏东泰眯着眼盯着夏飞博,夏飞博瞪着眼睛回视。
房间安静半晌。
突然,夏东泰噗地笑了,用力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瓜子,“想做什么就去做。”
夏飞博眼睛睁圆,满是惊讶。
“怎么,觉得我会阻止你?”夏东泰背着手,灯下的笑容亲切透着玩味,“你也太小看你老子了。我们行商的,要精明,要谨慎,但更重要的,是胆大。”
“我们凭自己的眼光,选择认为对的事,然后赌上要押的东西,开始交易。成,你得到庞大利润;败,最差也不过输的一无所有。商人一生漫长,不会永远都在成,但只要成比败多,你就不亏。哪怕败过很多次,最后成了一笔大的,你也是成功的商人。”
虽然不懂勾起了父亲怎样的回忆,但父亲这是在教他,夏飞博肃手而立,凝神倾听。
“我们夏家代代行商,到如今规模不易,形成现下体系亦是步步思量所得。你有自己的想法,很好,我不评价对错,待你自己日后慢慢体悟。”他垂眸看着跳跃的烛火,声音隐隐透出苍凉,“我不比你爷爷聪明胆大,也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但我希望你有。适才那些话当初你爷爷曾送给我,现下我也送给你。儿子,你需胆大心细,将来,才会有超越父辈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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