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武又问道:“休书是什么?”
苏既明只好再向他解释。听到此处,羲武的眉头明显皱了起来,对于这样的故事发展十分不满。
故事再往下说,那原配妻子亦是个忠烈女子,收到休书后一口气如何能平,便赶到京城,在书生与公主成亲当日,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以死明志。
看完这一页,苏既明用胳膊肘碰了碰羲武,示意他翻页,然而羲武却不往下翻了。
羲武不解地问道:“他为什么要休妻?”
苏既明道:“按照写书人的意思,是因为皇帝逼着他娶公主。”
羲武更是大为困惑:“他们为什么不杀了皇帝?”
苏既明还是头一次听羲武有这么多的问题,然而问题又让他觉得很荒谬:“身为人臣,如何能弑君?弑君,那是乱臣贼子所为!”
羲武似懂非懂。
“人臣之道,在于忠君,辅佐贤君,为国出力。若是君王有亏,为臣者不能陷君王于不义,应该直言相谏。君王昏庸,便以死相谏。那胡成会如此顺从,只因他自己也是个负心薄幸之人!然而到底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得大逆不道些,天子手中权势滔天,谁又能与天子过不去呢?且不论道义和操行,但凡识趣的,也不会自寻苦恼了。”苏既明便是吃够了不识趣的苦,才会遭到贬谪,吃尽苦头,因此不由引申出这般感慨。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也就是当着羲武的面,苏既明才敢说,然而说完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了一本小说之言,竟与羲武谈论起这般严肃的话题。顿了顿,他嘲讽道,“这书上写的,不过是不知哪个愚蠢书生的意淫罢了,哪里会有瞎了眼的大家闺秀与公主哭天喊地要嫁给一个穷酸书生呢,不必当真。”
苏既明不想再往下看了,羲武将书合上,放到一边,很是忧心地看着苏既明:“你也是人臣。”
苏既明哑然失笑。乌蛮族人太单纯,只是看个故事,便入了戏,羲武竟担心起自己来。他正待嘲讽那胡成几句,然而心念一转,这却是极好的让羲武对他死心的机会,于是他狠了狠心,道:“是,我也是人臣,我忠于君,忠于朝廷,若有朝一日,朝廷要我与我的故人恩断义绝,兵戈相见,我亦在所不辞。”
羲武很用力地皱了下眉头,竟然很顺利地听懂了苏既明的意思:“故人,你是,说我?”
苏既明尽力是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最为凉薄:“是,我与这书中的胡成,是一样的人。我若是他,也会选择与他一般的做法。”
羲武沉默了。这一回他沉默了很久,随后默默扶着苏既明躺下,转身出去了。
苏既明的这一段话,让羲武是真的生气了。
往后的两天里,羲武除了给苏既明换药之外,几乎没再和苏既明说过话。他原本就是个话少的人,可是这回和往日不同,往日的他即便是沉默的,也是体贴温和的,可是这一回的他,对于苏既明是冷漠梳理的,这种冷让苏既明难受,却硬撑着不肯低头认错——反正,也没有以后了。
拜羲武的血所赐,苏既明的伤口长得很快,两三日后,下巴上的疤已十分淡了,而胸膛上深深的伤口亦长出了新的皮肉,虽还未愈合,但态势极好,照这样下去,怕不出三五日,也能结痂了。
伤情有了起色之后,苏既明便能自己下地慢慢走动。
清晨他扶着墙缓缓走出房间。他们所在的木屋四周是一片山林,柳绿花红,鸟语花香,曲径通幽。羲武坐在一棵柳树下,微微仰着头,晨曦的光芒透过斑驳的柳树枝叶打在的脸上,这一幕美好得如画一般。
一只雏鸟跌跌撞撞离巢飞行,然而它尚且掌握不好飞行的技巧,笨拙地偏离了预定的路线,朝着树枝撞了过去。羲武微微抬手,一股风骤然而生,柔和地托起那只雏鸟,将它送到一根树枝上落下。
雏鸟受了惊吓,叽叽喳喳拍打着翅膀,渐渐平静下来,从树枝上探出小脑袋,似乎明白是羲武帮助了它。它飞下来,落到羲武的胳膊上,好奇地打量着羲武,羲武轻轻摸了摸它稀疏的羽毛,双手将它托向高处:“飞吧。”
雏鸟拍打着翅膀再一次起飞,朝着林子深处去了。
苏既明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有一瞬间想要成为那只雏鸟,可以飞去更高更远的地方,飞累摔落时,亦有一个温柔的人能够托住他。
羲武见苏既明出来,依旧是无话的,却起身进屋拿了药碗,准备为苏既明换药。
苏既明按住了他:“不必再放血了,我的伤已好多了。”
羲武突然眼神一紧,将苏既明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抗拒治疗惹恼了他,然而下一刻,羲武突然道:“有人来了。”
苏既明十分茫然,随着羲武走出屋子,只见山坡下林子里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正走着,脚步声和喊声都已能听见。
“快搜!”
“苏大人?苏大人你在哪里?”
“小心点,说不定那乌蛮贼人也在!若是看见蛮子,立刻放箭杀了!”
苏既明大惊——是官府的官兵找来了!
他被羲武从府上带走至今已有五天,想必这五天官府一直在四处找他和羲武,终于找到这郊外的山林里来了。苏既明暗道不好:羲武是通缉要犯,一旦他被官兵抓住了,后果不堪设想。何况还有个对乌蛮虎视眈眈的魏琼在,羲武若是落到魏琼手里,凶多吉少!
苏既明急忙推搡羲武:“你快走!”
羲武淡然地拿起自己的金蛇手杖,全无要逃走的意思。
苏既明急了:“别跟他们打,你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回儋州去!”看这黑压压一片人影,只怕出来搜寻的官兵不少,羲武说过他离开儋州后力量已大为衰弱,未必是那么多人的对手。即便他打得过这些人,暴露了行踪,且又罪加一等,魏琼一定会派出更多更厉害的人来追捕他的!
羲武还是不动:“我走,你呢?”
“我?”苏既明捂着还在疼痛的伤口道,“我的伤已好了,我跟他们回去!”
羲武听了这话,便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执着权杖朝官兵所在的方向走去。
苏既明见他不退反进,简直要疯了!官兵还在下方的林子里,没人抬头看见他们,苏既明忍着痛冲上去抓住羲武,把他拽到一棵树后,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羲武抬起手,轻轻摘掉了他鬓边沾上的一片柳絮,目光中几日来积蓄的寒冷正在渐渐消融:“你说,你是胡成。为何要我走?”
苏既明愣住。他告诉羲武,他也是故事里的胡成,为了朝廷,他不会讲私情,他甚至会跟故人兵戈相见。然而此时此刻,他是朝廷命官,羲武是朝廷通缉要犯,他却要羲武逃走,他不想让羲武被抓到!
官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苏既明的神经越绷越紧,情绪也被推上高潮,眼眶发红,低吼道:“你——走啊!”
羲武仿佛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目光愈发温柔了,轻声道:“你的伤还没好,我不走。”
“那上面有个木屋,你们上去看看!”眼尖的官兵已经发现了他们的住处,一队人开始爬坡!
苏既明牙关打颤得厉害,越来越紧张的局势使他的情绪临近崩溃,时而强硬,时而又苦苦哀求道:“我求你,不要逼我,你走吧,走吧……”
羲武问道:“你是胡成吗?”
苏既明说不出话来。
已经没有时间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官兵已快要爬上坡来了。不能再僵持下去了!总之,不能让羲武落入官府的手中!苏既明一咬牙,打消了回去的念头,拉起羲武的手就跑!突然,一股强风刮来,漫天的柳絮糊了人们的眼,就在慌乱中,苏既明感觉自己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那么大风?!”
身后传来官兵们惊恐茫然的叫声,然而人声和脚步声都越来越远了,渐渐便听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羲武停下脚步,两人已在山林深处,追兵早已被远远甩开,他们安全了。
羲武眼中带着温暖的笑意,将苏既明放下,轻而欢快地说道:“你不是胡成。我知道的。”
苏既明脸色苍白,没有理他。刚才的大动作虽然没有让苏既明的伤口重新开裂,但也疼得厉害,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
羲武立刻又担心起来,俯下身道:“让我看看。”
他的手刚搭上苏既明的肩膀,却被苏既明重重甩开了。
羲武愣了愣,愧疚道:“我弄疼你了?”
苏既明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成一团。
羲武怕他的伤口又崩裂,温柔而坚定地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没想到拉了两下后,苏既明突然爆发,猛地推开了羲武!
“你这个疯子!”
苏既明双眼通红,惊魂未定,尚未从刚才紧张的局势中缓过来。他指着羲武的鼻子,胸膛剧烈起伏着,大骂道:“不是说好了桥归桥路归路,为什么要逼我!我跟你没有关系了!你他娘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滚蛋?!”
羲武微微一怔,但很快平静下来:“我说过,乌蛮人一生只择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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