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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归处 (钟晓生)


  “惠州别驾?”苏既明皱皱眉头。
  别驾从事乃是州长官的佐官,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对州府长官亦有监察之职,可算是半个洲官。魏琼是特使,可代使皇权,他让苏既明暂任此职,再写书信向皇上通报,请皇命恩准,在吏部记上一笔,苏既明这个暂代就成了名正言顺的代替。然而这个官职苏既明可不想要,他只想早日回京。留在惠州,在覃春手下任差,与乌蛮人只有一海之隔?那日子过得一定很煎熬!
  魏琼看出了他的担心,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放心,我知道你想早日回京城,以你的能耐,也确实不该埋没在岭南,关于你的请任书我早就派人送去京城了,只不过我现在手下缺人,想让你帮着我做事。只是暂代,绝对只是暂时的。”
  “你要我做什么?”
  “岭南是百越之地,土地荒蛮,遍地蛇虫,到处毒瘴。前朝之人凿开了梅关大道才使得此地与中原沟通,然而百年来汉人与百族之人群居,并不安生,时常灾荒动乱。皇上派我出使此地,就是希望我能改善民生,调和矛盾。”
  苏既明点头。
  “然而近日我忙着粮运水利之事,连你病了我也直到今日才有空来看你。覃春我又不放心他。”魏琼压低了声音,冷笑道,“他早晚是要倒霉的,我已着手将他的职权架空了。”又道,“我腾不出手管更多,又无别的可用之人,因此也不好再让你这么逍遥了。”
  苏既明心里想着最近都出了些什么事让魏琼忙不过来要叫自己管,猛一下就想起了最近许多人都在谈论的卜天。
  “头一件事,”魏琼道,“那卜天交给你来审,你应该办得好吧?”
  
  ☆、 第十一章
  
  对那卜天,苏既明是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他觉得此人此事与自己无关,他对惠州也无归属感,只当做暂时的歇脚之地。因此卜天是在逃还是被抓了,他也都并不关心,没想到魏琼居然把这事儿交给了他。
  不过苏既明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卜天必然是躲不开死罪的,只要弄清楚他还有没有别的同党,就可以痛痛快快把他斩了。苏既明闲着也是闲着,的确需要找些事情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魏琼又跟他交代了些公事,坐到中午便走了。
  张希汶把魏琼送出府,上马车之前,众人都退开了,张希汶在魏琼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情蛊。”
  苏既明知道魏琼塞给自己的人未必那么老实,因此平日里言辞十分注意,绝口不提在儋州时的事。只是前几日他病得太重了,稀里糊涂间问熊莱情蛊的害处,到底是被有心人听去了。
  “什么?”魏琼茫然了片刻,突然顿悟,一惊,低声道,“苏清哲被人下了情蛊?”
  张希汶不点头也不摇头:“未必是他中的。”
  魏琼还有些不解,眯了眯眼睛,并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冲着张希汶一笑,就转头上了马车。
  苏既明下午便叫人把卜天的案子整理了送来看。这卜天是苗寨族长之子,在苗寨中颇有威信。前些年岭南遭遇蝗灾,收成大减,逢此天灾,正因是抚恤民众之时,然身为惠州长官,覃春并未认为灾情并不严重,亦不想影响了自己的仕途,因此并未将灾情上报,各项苛捐杂税不减,使得百姓生活更加困苦。那卜天便纠集了数百人攻入官府,仗着岭南天高皇帝远,打算废了官府自己占地为王。
  覃春趁乱逃走了,转头调了兵打回来。卜天的人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没两天就死的死散的散,大多反党都被抓了,卜天和几名亲信逃走,直到前几天卜天才被抓获。
  苏既明看完案子,拍案长叹:“可惜了,这家伙太无能,当初怎么没把覃春那狗东西给阉了呢!”卜天作乱的时间在他到达惠州之前,假若当初卜天造反成功了,他大可借口惠州太乱而不入界,没有覃春逼他去儋州,也就没这一年来的事了。
  把案情大致弄清楚了,苏既明便动身去大牢看卜天。他一出行,张希汶苏砚等人自然跟着随行保护。
  马车上,苏砚有些担心:“公子,那卜天是黑苗人,他会不会很危险?”
  苏既明问道:“如何危险?”
  “给人下蛊之类的。”
  苏砚是从小在京城长大的汉人,对于这些异族异术一直心怀畏惧,苏既明流落儋州的这一年里,他一则是还抱着些微苏既明能生还的希望,一则是为了给苏既明守孝,要不然早就逃离这鬼地方了。他生性单纯,一年里听了些半真半假的奇闻异事,虽未亲眼见过,却全都当了真,更觉可怕。
  张希汶插话道:“蛊术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
  “哦?”苏既明饶有兴致地看着张希汶一眼,“你了解的话,倒说来听听。”
  “养蛊并不是人人都能养的,蛊虫要认主,要听主人的话,往往要血气极阴的人才养得好,阳刚之人容易将蛊虫克死,因此在苗族里一般只有女子才养蛊。不同的养法,养出来的蛊虫亦是不同的,大多蛊与毒并无二致,只能叫人经络瘀滞、肠穿肚烂,只有厉害的人养的蛊才能随主人驱动,时而蛰伏,时而发作,形成不同的效用。便是在苗寨,有这样本事的人也是极少的。”
  情蛊便属于那厉害的蛊,而羲武也是那养蛊厉害的人了。苏既明想起曾亲眼见过羲武用更厉害的蛊,不由问道:“那,有没有能够操控人心的蛊?”
  张希汶犹豫了一会儿,道:“有是有的,听说中了金线蛊的人会被蛊主操控意志。”
  苏砚立刻紧张起来,抓着苏既明的衣袖:“公子……”
  “不过大人不必担心。”张希汶道,“那金线蛊是最难养的,养一只起码要十年的时间,也不是人人都养得成,只有把巫毒炼得最厉害的苗女……或是有术法的人,才能养金线蛊。金线蛊十分脆弱,养成之前不能见光,不能吹风,需要恒温,条件苛刻,就是最厉害的苗女,一生中能养出一只金线蛊已实属不易。”
  顿了顿,张希汶接着道:“世人言苗女能随心所欲给人下蛊,也是误传,蛊虫只有进入人的身体之后才能发作,要么骗人服下,要么强制人服下,若是坚决不吃苗人递来的东西,又哪有这么容易中蛊?那金线蛊进入人体后,会分泌毒素,也得过上一段时日,中蛊之人才会被蛊主操控。总之,不必担心,蛊若真有那么好下,早已泛滥了,随随便便就能蛊惑人心的话,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听到蛊虫进入人体才会发作的时候,苏砚不由偷偷瞥了苏既明一眼,被苏既明瞪回去了。
  苏既明清了清嗓子,道:“你倒是了解的透彻,怎么,吃过苗女的亏吗?”
  张希汶笑了笑:“我祖母就是很厉害的苗女。在岭南,异族通婚并不少见。”
  苏既明有些吃惊。
  很快,马车驶到了大牢。狱卒苦着脸告诉苏既明:“大人,打了两天了,他不承认自己还有同伙,怎么打都不肯供。”
  苏既明摆摆手,让狱卒带路。
  卜天已经被人上过刑了,为了逼他供出是否还有别的同伙,他被鞭子抽的身上几乎没一块好肉。
  苏既明站在牢门外,并没有立刻进去,恍惚间有点走神。
  说起来,他和卜天倒是有些缘分的。那时他得知自己落到了乌蛮人的手里,想要隐藏身份,他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人就是卜天。那会儿卜天刚刚逃走没多久,官府正在通缉他,谁也不晓得他躲在什么地方。卜天是一个很好的用来伪装的身份,正好他又会说苗语,再合适不过。
  苏既明的心眼跟肠子似的弯弯绕绕,直接说自己是被朝廷通缉的乱党不合适,真正的乱党怎么可能见人就说?于是他就说自己是苗族商人,半遮半掩说自己得罪了人,迂回婉转地拿一些他所知道的卜天的事往自己身上套。如此一来,假使乌蛮族人对他的身份存疑,找人去打听,也很有可能以为他是隐藏身份的卜天,而不是汉人。
  “公子?”苏砚见苏既明站在牢房门口迟迟不动,不由轻轻叫了一声。
  苏既明回过神来,一步跨进了牢房。
  被五花大绑的卜天抬头看了眼苏既明,神色警惕。
  “苏大人。”狱卒们纷纷向他行礼。
  卜天对朝廷官员显然深恶痛绝,听众人管苏既明叫大人,恶狠狠地朝着苏既明啐了口含血的唾沫,用苗语骂道:“畜生!”
  立刻有狱卒上前狠狠给了卜天两鞭。那卜天倒也是个硬骨头,都被打得没一块好肉了,却不吭声,只是死死瞪着苏既明,那模样恨不得扑上来把他给撕了。
  苏既明心道:有勇无谋!
  这卜天年纪轻轻,当初聚众作乱,估计也就是一时冲动,没有谋划,也没有考虑后果,纠集了一些人咋咋呼呼就冲进官府去杀人了,结果败得也是干干脆脆,没两天就叫人给镇压了。不管他有什么苦衷,对于这样的人,苏既明都很是瞧不上。想造反,若是造到了占地为王的份上,或是让朝廷重视你安抚你,那就算你有本事;可早上拍了下脑门晚上就大大咧咧带着人去打架,还让人打趴了,则完全成了一出笑话,且是害人害己——那些跟着他造反的人,是信了他,真以为能自己占山为王过上好日子的,结果全把命丢了。没有这个金刚钻,非要揽这个瓷器活,有时候才是最大的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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