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有一日,颜官换了戏服为自己唱戏。正是《醉花阴》的选段,颜官站在荷花池的亭子上,穿着令人血脉喷张的大红嫁衣。四周荷花亭然玉立,衬着正中那一点大红,惑人心弦。
如今,颜官死了,那荷花,那水榭,那兰亭,却仍是从前的模样。
伊人已逝,物是人非。
沈丞浅站在廊子上,心中不由酸涩。他觉得世上最令人涩然的两件事,莫过于红颜易逝,英雄迟暮。
那夜,他独自一人在廊中喝了许多酒。到了晚上入睡的时候,醉意方才涌上来。连同脑仁深处,一跳一跳的疼。
这日正巧叶轩母亲病重,叶轩告假回家去,府中一时也没有个顺手的人儿。沈丞浅换来了个婆子,吩咐让小厨里去熬醒酒汤,此刻他正难受的紧。那婆子忙不迭的退下,过了片刻,一个蒙着面的侍女端着青瓷小碗进了屋。
若是寻常,沈丞浅见着个打扮如此奇异的人,定要好生问一问。
然而此刻,他正难受的厉害,便也没问那么许多。瞧了那蒙面的侍女,只问道:“你是哪里来的?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那侍女似是极为惧怕的样子,道:“奴家本是后园收拾花圃的,婆婆怕她老眼昏花跌了碗,便叫我来送了。”
“你又为何要蒙着面呢?”
那侍女又道:“这是奴家命不好,小时生了场大病,险些丢了命去。后来虽性命无忧,容貌却是毁了,用布巾遮着,也是不想冲撞了大人。”
沈丞浅接了碗,又安抚了她句道:“容貌美丑并无什么,只要心好,你便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了。”
说罢,再无多心,便将那碗醒酒汤喝下去了。随后,他将瓷碗递还给侍女,自己扯了棉被,准备入睡。
那侍女捧着小碗,慢慢退出去了。
若此刻沈丞浅骤然转身去看她,定能看到她眸中正盛的寒光的,可惜他没有。
喝了那醒酒汤,过了片刻,沈丞浅觉得头痛是好些了。可渐渐的,他又觉得有些奇怪。此刻五脏六腑之间热的发痛,似是有股火要烧起来似的。
渐渐的,那疼痛越发厉害,沈丞浅想呼救,然而张了口,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他想冲出房去,可手脚间又没有半点力气,反倒直直跌下了床。
此刻,他觉得自己腹内似是流动着岩浆似的,五脏六腑似都要化了。
沈丞浅无法,只得在地上攀爬,然而不过向前挪了几步,一张口,便是一口黑红的血落在地上。
正当他觉得吾命休矣的时候,门开了,适才给他送醒酒汤的侍女又走进门来。见了沈丞浅,她幽幽一笑,道:“沈丞浅,你也有今天,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说罢,她摘下了蒙面的轻纱。
轻纱下头,是完美无瑕的、白玉似的一张脸。
这张脸沈丞浅再熟悉不过,可他却想不到,他几乎要忘却了那个女子的时候,两人却还能再见。
“徐……徐浣兮……”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沈丞浅便沉到了浓浓的混沌之中。似是那夜他沉江而殁后所在的地方似的,身侧,皆是拨不开的黑暗。
他只在心中呐喊着。
为何。
为何老天,要如此待我。
在最幸福的一刻戛然而止。
他已经死过一次,此番好容易换来了今朝,为何还要夺走他的一切呢。
作者有话要说: 倒数第二章了~
☆、第七十章 大结局(下)
第七十章大结局(下)
当他再度睁眼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已睡了很久。
却不料一睁眼睛,眼前却是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信言。
当年,他为了这个负心的男人和令他绝望的爱情而死。那时候的他,决绝凄然。绝料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与曾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还能再度相见。
他甚至很奇怪,为何自己又会回到这个地方。这里,明明是他与信言同居时租住的公寓,不大的一块面积,却很是精巧,很是温馨。和后来两人之间的貌合神离、形同陌路,形成了鲜明的、讽刺的对比。
此时,信言还在自己身侧睡着。
沈丞浅微微抬了身子,去瞧日历。眼睁睁的看见此刻电子台历上的时间是二零一零年,七月十五日。
二零一零年,七月十五日。
那是他和信言相守整五年的日子。
后来他回想,或许那真是他短暂的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那时候的他们,没有伤害过对方,也没有犯过错处。即便伤害了,即便犯错了,却还有那份感情,有那番时间去挽回。
不像后来,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信言远走的背影,手中,却空无一物。房间很大,大的让他觉得心慌,让人觉得心疼。
他还记着,在这个七月十五,信言给了他完美的一天。从游乐园一日游到鬼屋,从鬼屋到烛光晚宴,每时每分都给他足够的欢愉和惊喜。毫无疑问,这一天,是他和信言的感情生活中幸福的制高点。
就因为开心,所以才难过,正因为温暖,所以才冰冷。
沈丞浅曾经问过自己,若当时他和信言在一起,并没有那么幸福,那么快乐。到后来,是不是也就不会那么冷漠,那么悲伤了。
甚至有时,他也曾恍惚。那日在江边,他到底是为了这个男人而死,还是为了自己绝望的爱情而死呢。
到头来,他又是为了祭奠什么。
沈丞浅下了床,刚一转身,四周的一切却忽然不见了。他忽然出现在疆场上,立身在马背上。身后,是千军万马。身侧,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男人,金鳞铠甲,雄姿英发。
不知何时,他似乎已经看惯了刀头舔血,马革裹尸。不知何时,他已习惯了在那个男人身边,寸步不离的守着。
他很庆幸他生命中能出现两个他如此挚爱的男人。
一幕幕的场景,在他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似的闪动着。有快乐的,有悲伤的,他迷离了似的看着眼前的一光一景。
刹那间,身侧黑暗,化作万丈银河。
华昌二年,翰林院大学士沈丞浅莫名失踪,家眷侍从皆不知其下落。北辰帝无法,只得将其以殒命论处。为了缅怀其功绩,虽是抹了官位,那座宅邸却仍是留着。而对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北辰帝也只能命人敛了其衣冠,于城外厚葬了。
而沈丞浅失踪三日后,三军领将龙辰羽禀奏主上,希望君王看在其身子日渐虚薄,允其告老还乡。此番由头,北辰帝虽是不信,但龙辰羽去意已决,何人也留不住他。便允了他走了。辞官翌日,龙辰羽出了武王府,随后便遁影于帝都,再无人知晓其踪迹。只是有关于他的事迹,仍在民众间广为流传着。
两位英雄人物同时离朝,也可谓轰动一时。
然而,渐渐地,这桩事也淡了。
毕竟,时间是可以磨平一切的。
转眼之间,时光过去整整一年。
那日,沈丞浅喝了剧毒,却并没有死。
徐浣兮自作聪明,让他喝了□□后,还想将他拖到河中溺死。却不料水流冰凉又湍急,沈丞浅挣扎之间,竟无意将□□吐出了大半,这也是他之后得以存活的关键。
除此以外,沈丞浅身上的神玉之力,也是极其重要的。
所谓人养玉,玉养人,好的玉放在身上,本就有辟邪之用。更何况,沈丞浅身上的玉,乃是灵丘白语送他的神玉。虽算不上有无上灵能,却也是个难得的神物,挡凶,招吉,护主。
沈丞浅虽期间丢失过一阵子,可那神玉带在身上,长短也有了半年。加上其上覆着白语的守护令咒,更是灵验。
顺流而下后过了许久,沈丞浅终是卡在一处断在河流中的枯枝上。那神玉护着他周身,加上他已吐了□□。渐渐地,神思便醒转,再加上又一路过心善山民相救,用药草好生调养了几日,终是捡了条命回来。
然而,沈丞浅好容易苏醒,刚一上街,听到的便是龙辰羽辞官的消息,以及自己的死讯。
他知道此番是徐浣兮害他,他又如何不想回到帝都中去,可是龙辰羽莫名失踪却更让他心急。他在街上以为人写字为生,好容易凑够了上京的盘缠,可是刚到帝都,却发现自己昔日的府邸早已封闭,奴仆该走的走该散的散,一人也没有留下。
他不愿自己复生之讯轰动一时,便只在黑夜时偷偷去了武王府,却发现龙辰羽的住处果然已是人去楼空,毫无蛛丝马迹。
穷途末路之时,他去寻了莫雨。
莫雨见了他,似乎并不如何惊讶。他似乎早就坚信着沈丞浅仍活在这世上,按莫雨原话来说,沈丞浅乃是大富大贵之人,又怎是个肖小歹人可以轻易害死的。
莫雨对他道,将军也不信他死,只当他是到别处去了,因此许久之前便离京了。此后,再没人寻得到了,即便是莫雨,也不知此时龙辰羽究竟身在何处。
线索到了这儿,竟又是断了。
莫雨盛情邀他住下,可沈丞浅却已心不在此。当夜,他离了帝都,又回到了自己之前一直住着的泸州去,仍是在街上为人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