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昭听得懵懵懂懂。
谢则安说:“比如很多人看到差吏和看到读书人,态度截然不同。可在学校那边时他们穿着同样的‘校服’,操着同样的官话,坐在食堂里谁都看不出谁是士子谁是差吏,他们坐在一块相谈甚欢,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所没有的闪光点。这就是平等,不是指把财帛或权势平均分给每一个人,而是指教会自轻者自信,教会自傲者自谦。”
赵崇昭皱起眉头:“这好像很难。”
谢则安说:“是很难,这一分钱都不用花,但比要花钱的事更难办。有些东西在很多人的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这里扎根了几千年几百年,很难拔除。可能到几千年几百年后,它还是顽固地深扎在很多人的思想里。”
赵崇昭握紧谢则安的手:“三郎你会不会很辛苦?很辛苦的话就不要做了。”
谢则安说:“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们可能不会有后代,但小妹他们肯定会有,我希望他们的后代世世代代都能生活在安稳又强大的国家里。再说了,你也想要开创一个盛世的不是吗?”他朝赵崇昭微笑起来,“难道你的盛世不分我一份?”
赵崇昭被谢则安笑得心砰砰直跳,不管占有了谢则安多少回,他总觉得远远不够。他永远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谢则安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能让他脸红心跳喉咙发干。
赵崇昭说:“分,当然分。”他一把抱紧谢则安,想使劲地把谢则安揉进怀里,“三郎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赵崇昭像张白纸,别人在上面写什么就是什么。谢则安不在这几年,姚鼎言等人最得赵崇昭信任,姚鼎言已经把他洗脑得坚信“非变法不能强国”。
谢则安顿了顿,夸道:“其实你已经很支持。有件事我一直记得很清楚,当初姑姑向父皇要建女学,你非常吃惊——吃惊的原因在于你不知道女孩居然一直不能上学念书。这说明在你心里,男女是平等的。事实上不同行业、不同阶层的人,生下来也都是最最普通的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人人生而平等。”
赵崇昭沉默片刻,说道:“我做得还不够好。”他想起谢则安总是能和遇到的人相谈甚欢,哪还不明白这些想法在谢则安脑海里成型已久。他坦白地承认,“三郎你说的很多事我还做不到。”
谢则安笑着亲了他一口:“没什么,这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换了别人听到他这些荒谬的想法,没把他弄死已经很不错了。
第159章
又过了数日,朝会的安宁终于被打破了。
因为御史台有人站出来弹劾谢则安,说他怂恿赵崇昭大兴土木修建行宫,浪费财力物力人力。赵崇昭听完后当场发飙:“放屁!我早八百年已经叫人画好行宫设计图,和三郎有什么关系!”
皇帝这么不羁,其他人都暗暗抹了把汗。
御史台里的其他人没辙了,赵崇昭这是主动揽下罪名啊,他们这时候不站出来骂两句,以后哪还有脸挺直腰杆骂人。于是赵崇昭又被言官你一句我一句地用唾沫淹死了。
赵崇昭气得不轻,下朝后把谢则安留了下来。谢则安目睹了赵崇昭被围殴的整个过程,不得不感叹这时候皇室的作风实在淳朴,换了其他朝代,指不定一生气起来拉出去全砍了。
赵崇昭气归气,至少没动过把人弄死的念头。
谢则安说:“父皇当年够英明了,还不是经常被他们追着骂。”
赵崇昭咽不下这口气:“我建个行宫怎么了?又不用从国库出,我是用我的私库啊!”
谢则安却知道原因,因为蔡东和沈敬卿前段时间跑去找盐商“借钱”。盐商背后又站着不少朝廷官员,赵崇昭这是要从他们口袋里掏钱啊!你说他们能不反对吗?这次是行宫,下次是什么?这事儿必须得阻止啊!
谢则安说:“私库的钱恐怕不太够吧?”
赵崇昭说:“是不太够,所以我叫蔡东他们想想办法。”他唉声叹气,“私库这么穷,难怪当年父皇整天骂我,没钱确实愁人啊。”
谢则安说:“钱倒是容易,交给我来办就好。”
谢则安让张大义召集京中的商贾。谢则安的面子比蔡东和沈敬卿大,一听是他邀请,来的人可不少。谢则安出现时大部分人都站了起来,迎上前向谢则安问好:“谢大官人!”
一群年近半百的中年人围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喊“大官人”,画面实在有些古怪。谢则安暗笑在心,面上却礼貌地和所有人点头致意。他含笑落座:“这次请大家来,是来找大家要钱的。”
这话说得太直白,所有人都愣住了。
谢则安说:“听说诸位飞黄腾达后大多不忘乡里,总会回去建桥修路,如此胸怀实在叫人钦佩。”
建桥修路那点儿小心思,在座的人都明了的。商贾地位低下,日常的穿衣乘车建宅都得按着规格来,即使兜里的钱比农户要多得多,依然会被人瞧不起。他们为了能在祖庙中享有更高的地位,大多会掏钱回家乡修路造桥,期望乡里能看在这功德的份上稍微把他们看高一些。
谢则安说的什么胸怀,自然是不存在的。
能在京城混出头的哪有什么简单人物?经谢则安这么一提点,他们马上明白过来:这次修行宫是好机会,大大的好机会,比回家修十条八条桥更有用!这可是给皇帝修行宫啊,说出去面上多有光彩,回乡后要是有人敢再轻视自己,随时都能把修行宫的事搬出来砸他们一脸。
问题是,皇帝肯给自己拿修行宫的人出去炫耀吗?要知道上回那两个无耻小人可是口口声声要向他们“借”。开玩笑,这个“借”有可能还吗?白白花了钱不说,还惹得一身腥。
众人心里都有疑虑。
张大义笑了起来:“三郎待我如何,大家应该都能是有目共睹的。在与三郎相识之前,我只是一介小商户,如今的话,我也不怕说大话,连朝中许多人都对我礼遇有加。我手下甚至还管着不少有科举出身的正经官员……”
张大义这可不是大话。农业合作社那边有一半人是朝廷派来的,张大义作为农业合作社的最高负责人,可不就管着一批“官员”嘛。官位虽小,那也是真正的“官”。这种事谁敢想象?可它就是发生了,理直气壮地发生了,没有半个人跳出来说这不对。
有张大义这个先例在,许多人看向谢则安的目光都开始发亮。
谢则安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群渴望改变自己地位的人。只是真正面对这样的一群人时,他反倒不能像在赵崇昭面前那样说出“人人生而平等”的话。对着被枷锁锁住大半辈子的人,这种呼吁不会是振聋发聩的金玉良言,只会被当成瞎说的大胡话。
谢则安说:“路得一步步走,人人都想像张大哥一样当然不可能,不过机会多得很。”他微笑起来,“这次修行宫,我会亲自写一篇咏赋,到时刻在石墙上供人阅览。明人不说暗话,我们都按生意场上的规矩来,谁要是愿意出钱,名字可以刻在赋后;谁出的钱越多,谁的名字越靠前。”
谢则安这话传出去肯定又要被骂“有辱斯文”,在座的人却浑然不觉,只觉得满心雀跃。他们煞费心思讨好官员,把转来的钱送去一大半,得到了什么?要不是这回的“借钱”会把那些家伙的肉都给割了,那些家伙恐怕根本不会维护他们。
那些家伙会像谢则安喊张大义“张大哥”一样,稍微把他们当人看吗?
人是不能比较的,一比较,顿觉自己做啥都没劲,比不上人家的万分之一。
谢则安见人心可用,又鼓动了几句,把剩下的事都交给张大义去处理。事实上只想修行宫的话,张大义完全可以一手包揽。这几年张大义在夹缝中挣扎着撑了过来,腰包越来越鼓,别说一座行宫,十座他都能修。但一家独大可不是什么好事,树大招风,指不定哪天张大义会被人当肥羊给宰了。
有钱大家赚,有名大家分,才能携手共创美好未来嘛。
要不然炮火来了,谁和自己一起顶?
没过几天,张大义传来消息:不仅钱凑齐了,人手都齐了。
暗暗绑了一批人上船,谢则安心情愉快。把商人们的意思修饰修饰,整了封折子在朝会上念了出来,措辞十分之优美,内容十分之无耻,大意如下:“哎哟现在日子过得好啊,人民群众都非常热情,感于皇恩浩荡,主动提出为陛下修建行宫。不单是行宫,连带附近那十里八里的路都有人包揽了,还有好些人想在附近的河上修上十条八条桥,表示这种畅达的交通才配得上行宫的恢弘壮美……”
众人:“……”
谢则安功力了得,面不改色地当着所有人面把辞藻华美、对仗工整的歌功颂德内容念完,脸上写满“吾皇英明吾皇神武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诚挚。
秦明德、耿洵等人脸都绿了。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谁不知道他刚找过那些人?不用想都知道他用的肯定是威逼利诱那一套,明晃晃地逼得人家掏钱了,一转头居然成了“大伙生活好觉悟高都是皇帝圣明的功劳啊”,马屁还能拍得更无耻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