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辂车从宫门徐徐驶出,四面大敞,皇太子身穿黑红冕服端坐于其中,其玄龙端两肩,山岳披于背,河川长于膝。乃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俱担于一身之意。车驾左右,大乐、侍卫、官员等俱按礼仪序列跟随,此一路赫赫扬扬,过了大街,走向太子妃家中。
红的,亮的,不止是天空和云彩。
橘红色的光线在这时候已经铺满了天地,那被肃清的街道,街道上的建筑,建筑旁的花草树木,无一不染上了这灿烂的,这欣喜的,这让人兴奋与快活的色彩。
它欢欣鼓舞着,绕着天地奔走,就像那远处迤逦而来的接亲队伍一样热闹,又像那端坐车中穿着黑红冕的人那样夺目;但它们热闹却不肯热闹过接亲队伍,夺目也不肯夺目过威严冕服。
直到那队伍以天地独有的盛大过了大街,萧见深已来到了孙将军府前。
孙将军府的匾额由萧见深祖父钦赐,孙将军府前的两座石虎由萧见深的父亲钦赐,而现在,孙将军府将成为真正的皇亲国戚。
随行赞引跪请皇太子下辂。
萧见深自金辂车而下。这时将军府已设幕次,萧见深于幕次中行进至中堂前。
赤色的靴子、摇曳的玉佩自幕次下端一晃而过,那玉珠、珩、瑀、连同四彩小授串在一起,是一抹淡而深刻的痕迹。
太子妃正有女官引至中堂,与太子共拜主婚者与太子妃之母。
如此数拜过后,太子与太子妃再至将军府外,太子妃乘凤轿而行,太子则由赞引再跪请升辂前行。
但这时,太子妃所乘凤轿的柄手却忽然无端断裂!
众目睽睽之下,抬轿女轿夫与几个跟得近的女官和内监只在一瞬之间就觉脑海“嗡”的一声,浑身冷汗不止。
只前行一步的萧见深赶在周围的大乐与百官之前先发现了这一点。
他脚步稍顿,继而一旋踵便回身面向轿帘,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过来之时弯腰俯身,将太子妃自轿中打横抱出。
天朗云淡,惠风徐来;幕次渐稀,人群隐现。
萧见深抱出太子妃转身之际,便是翟衣猎猎,凤冠轻摇;玉佩啷当,大授长飘。
当所有随行之人略感奇怪的时候,萧见深的声音已随着左右的鼓乐,遥遥传入了左右众人与远方百姓的耳际:
“太子妃自今日起,与孤将为一体;当同坐同行,同寝同卧,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此乃合体同尊卑。”便道,“升辂。”
说完就在赞引跪请之中再次乘上金辂车。
但这时萧见深已察觉了一些不对劲。
因为他在触手的那一刹那,就感觉到掌下身躯中流淌着的雄厚内力!
他一时微愕,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初见傅听欢时候的情景,那时也是——花艳似火,人胜花容。但随之种种至如今,正是再回首前尘似梦。
不过心里的怀疑只是一闪而逝,孙将军乃朝堂监视与遏制江湖的关键大臣之一,对朝廷忠心耿耿又同江湖联系紧密,家中习武成风,独女会些武功并不叫人惊讶……就是会得这么多挺让人惊讶的。
但萧见深同样也很快就发现手上之人正身躯微绷,掩盖在袖袍之下的五指也已悄然合握。
想必是感觉紧张了。
萧见深眉头微舒,这女子娇羞之态乍然露出,他心头的那点疑惑便如风吹阴云,霎时散了个干净。
他环着对方身体的手稍一挪动,已入了那广袖中握住对方的手。
冰凉的感觉在这一瞬间已沁入心脾。
依稀有些熟悉。这熟悉无端无凭而来,就好似虚中偏生出那风那烟,以至于白白搅乱人的心湖——也许正是姻缘天定。
萧见深如此对自己说。这时他已抱着人登上了辂车,便扶着头戴盖头的人端坐于自己身侧。两人并肩而坐,长袖几乎垂地,而在这长袖的遮掩之下,萧见深并未放开自己太子妃之手。
他觉得自己新婚妻子的手似乎并不太小……但练武之人手指修长,倒也并无太过奇怪之处。
人群在禁街之外,鼓乐喧嚣喜乐,也将那些许细微的响动遮掩。
萧见深忽然心血来潮,也是多少有些放松之意,他目视前方,却对身旁人微微含笑说:
“见卿如见故人。”
身旁人并未回答,但红盖头因之微微摇晃。
萧见深这时又忆起那诸多传言,为安太子妃之心,便道:“此后你我成双作对,生同衾死同穴,无有他者。”
他握着的那只手抖了一下,大约是因为主人心情起伏的缘故。
萧见深这样猜测着,而后肯定地握住了对方,将自己所说的话转为实际的行动。
如此几息过后。
两人十指交扣,心意相通。
20、章二十
车驾与迎亲队伍沿着来时地路往东宫行去。
此时东宫内诸礼器布置已按仪制与时辰准备完毕。相同的幕次在正门之前围毕,按皇太子大婚一应规制,将由萧见深下辂入幕次,再掀开随后而至的太子妃轿帘;而后萧见深先行,太子妃后行,自门内再换舆乘轿子,而后于内殿外完成合卺之礼。
但在从太子妃母家出来之时,太子妃与太子便同坐同卧,同车而行,如此降辂之时必然也是一起入幕次,一起入内殿。
萧见深也正是这样做的。
他在车队再一次回到东宫之时先下了辂车,而后也不用女官跪请,直接抬手扶太子妃下车。抱着与坐着时尚且不明显,当盖着盖头的太子妃与萧见深真正再在一起的时候,萧见深才忽然发现自己新娶的妻子竟比一般人高上许多!
难怪她的手那样修长——萧见深想,而后又不由出于一个正常男人的角度继续发散了一下:身材想必也是极为不错的……
他们很快进了内殿。
紫檀木酒案之上放置金樽玉杯、玲珑美食,东西向与西东向座位分别摆正,稍后萧见深二人便将在此合卺交杯,举馔饮食,受众人拜会。再相向两拜,便算今日一应礼仪完毕。
落座内殿,举手交杯之际,萧见深总算自广袖大袍中看见了对方的手指。
那果然如他想象中的一般冰肌玉骨,欺霜赛雪;然而在此同时,那只手好似也指如刀削,掌蕴风雷。
一看上去就很有力量。
……这虽和萧见深想象得有些许差距,但他同样很快就释然了:他的东宫内也不能算平静,太子妃若手无缚鸡之力,他自然要安排一应侍卫妥帖保护;但太子妃若身怀不俗武艺,求人不如求己,也只有更方便更安全的道理。
念头至此,萧见深以举樽将杯中合欢酒一口饮尽。在仰首复又低头的间隙了,他只见面前那红巾微动,一方圆弧下颚与半点朱丹红唇便自红巾中露了出来。
萧见深的眉头又是一松。
最初那种无端而生无从而起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萧见深本非笃信神佛之人,但这时他也不由忆起当初在高禖庙中求得的签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轻轻“咄”的一声,酒杯被两人一起放回桌案。
此后一应礼仪完毕,观礼外臣一一离去,内官再次跪请萧见深自殿内掀起红巾。
萧见深便与太子妃一道转入内殿之后。新房距此亦不过数步距离,当房中只剩下萧见深与太子妃的时候,萧见深让人在床沿安坐,而自己则以玉尺挑起对方面上红巾——
照旧是那一方下颚先在眼中露了端倪,这下颚比之萧见深刚才惊鸿一瞥时来得更为棱角分明,但这样的棱角分明虽颇显英挺,但配着花瓣似的嘴唇,却无来由给人一种可怜可爱之感,便似女子做了男性的打扮,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那样。
脖颈之上是下颚;下颚之上是嘴唇,嘴唇之上是鼻梁。
那如玉柱如悬胆的鼻梁甫一出现在萧见深眼中,萧见深就觉得铺天盖地的熟悉感将要把他吞没。
这熟悉感再也不是之前那种模糊而美好的朦胧之像了。
这样的熟悉感让萧见深几乎从自己的记忆里翻出了一个具体的人形。
他没有让那个人形在自己的脑海中具现出来。他的动作突然变快,他飞快地掀起了盖头,那鲜红便自眼前如蝶翅翻飞——在它翻飞的那一刹那,端坐在床边的人似觉有趣,微挑了一下自己的唇角。
一转眼,萧见深便与唇角含笑的傅听欢照了个面。
这个瞬间。当萧见深看清楚自己新婚妻子的那一个闪电之际。
他几乎被吓傻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
这么会有这种丧心病狂惨无人道的事情发生在他眼前他身上!
因此本该立刻拿剑劈了对方好挽救自己声誉的萧见深竟然因为恍惚和虚弱而没有立刻行动——
然后“砰”的一声,东宫大门被敲开的声音传来,前方高呼由远而近,屋外灯火从暗转亮,紧接着,内殿寝宫的门也被撞开,风尘仆仆的传令兵手中高举令牌,刚一进门便五体投地:“报——报——八百里加急——南运河沿途十三府城五位主政知府在接连五日被均被杀害于官邸之中,由官船押往京师的贡船遭劫,贡船连同随船人员均失去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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