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黑银长剑落回了他的手中,这柄剑之名字叫做逐星。
伴月逐星,本是一对。
但这一次他选择用剑,并不仅仅因为萧见深。
还因为那——许多许多许多年前的过去。
那曾日夜困扰着他的,终将要面对与解决的往昔。
他对傅清秋说,当耳朵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的时候,他也诧异于自己竟能如此平心静气:“你我血缘父子,生恩固在,然母仇不能不报,今日你我便做一真正了断。从此人世黄泉,永不相见。”
傅清秋的脸色随着傅听欢的话语而骤然变冷。
他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的目光向周围一扫,只见自己处于萧清泰的中军阵营之中,周围全是萧清泰之将士兵丁,此刻这些将士兵丁全都围城了一圈,将他与傅听欢一通围在圈中。
这并不为傅清秋所忌惮。
大凡武林中的英雄豪杰,总是不把闯大军阵营当作一回事来看待。
真正值得傅清秋所注意的,乃是在这一圈围着他的人中站在萧清泰旁边的……萧见深。
没错,此刻的萧清泰正与萧见深站在一起,而萧见深尚且还侧头与萧清泰说话,神色虽不见有多亲昵,但好像也未曾有什么样的愤怒之意,若他有参加当年的华亭盛筵,便能发现萧见深当年的表情与现在的表情似乎毫无二处,就像是萧清泰从来不曾谋反起事那样——
但已发生的事情绝无法再度抹消。
所以当年的萧清泰对萧见深是战战兢兢,而今日的萧清泰对萧见深是站立不稳。
尤其是在萧见深同他说话的时候,位于萧见深身侧的萧清泰几乎一个踉跄,当场就要坐倒在了地上!
萧见深在说:“皇叔,久别重逢,别来无恙?”继而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萧清泰,只笑道,“侄儿这半个月来过得其实颇为不错,若时日再久一些,只怕要食髓知味……不想皇叔倒是清减憔悴不少,也不知是否是近日太过操劳的缘故?”
萧清泰笑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萧见深又不以为然道:“方才听欢一剑挡了傅清秋的那一剑……”
话音未落,萧见深突然如挥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袖,众人的耳朵里就突然捕捉到了不绝于耳的锒铛之声!
萧见深并不在意,他这时继续接下去刚才没有说完的话:“其实何必呢?傅清秋杀了皇叔,朕再杀了傅清秋,岂不是好?如此家国天下,大义私情,百姓士林中也无人能说出朕的一句不是来。”
如此一句说完了之后,萧见深才似想起了什么,目光突然一扫周遭,落在了萧清泰左手边第三个穿着武官服侍的中年人身上,道:“皇叔这一回找来的护卫还算有趣。”
众人尚且还在云遮雾绕之中,那穿着武官服饰的中年人已经大汗淋漓,不敢行动。
而萧清泰自然也觉得自己的双脚如踩在海面之上,心中的惊涛骇浪不住翻涌,几乎顷刻之间就要将他吞没!
周围的人不知究竟,他与中年人可是深知内/幕。
这中年人乃是他继邝玉成之后,再一次延请来身旁的一位武林高手。他身怀一奇门神兵,其无影无形,杀起人来当然也无影无形。方才傅清秋来时萧清泰虽在发呆,但他身旁的人、他的底牌可不发呆!
当傅清秋的剑将要吻上萧清泰的脖子的时候,这无影飞刀也要吻上了傅清秋的脖子。
而对于统治者而言,又还有什么比得上这未见人动刺杀者就血溅五步这样“神明护体”的灵异之事还能震慑下属?
只是最后关头,傅听欢赶到,拦住了傅清秋。
而那沿着傅清秋前行轨迹射出的无影飞刀也遗憾地没有能真正刺入傅清秋之脖颈……
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为下一刻,萧见深也来到了!
萧见深既来,萧清泰如何不醒?
萧清泰一醒,即刻就有了更好的注意:杀一个傅清秋,哪里比得上杀一个萧见深?若萧见深当场为他所杀,那么目下所有危局俱都迎刃而解,事情便又再度回到了原来的正确的轨迹之上。
一念至此,萧清泰几乎将所有的希望放在了那中年人身上,为此不惜以身为饵,便是将借这萧见深得意自大之际将局面翻盘。
然而计划总与结果不尽相同。
尤其是在听到萧见深所说的“傅清秋杀了他萧见深再杀了傅清秋”这句风凉话的时候,萧清泰差点便像之前看见战报那样再吐出了一口心血来。但当着这众多将士的面前,就算心头疼到要炸开来了,他也只能再把那一口血给吞回去!
中军之中所发生的事情影响着中军阵中,但又不止影响着这区区一处。
本拟于春蝉蛊生效之际就大规模控制蛊人,与傅清秋里应外合的的释天教见着了眼前的这一幕,几个祭师相互交流一番之后,已经默默地驱使着蛊人将他们悄悄送出战团的范围之外了。
他们未曾见过萧见深的手段,倒并不怂这个被人吹得神乎其神的真龙天子。
但是傅听欢正在此处啊……!
不过前半个多月的时间,傅听欢才以一己之力重挫了来到中原的释天教众,甚至将教中大祭师培养了数年的薛意也给杀了!连圣女都被杀了,上层姑且不说,祭师及祭师以下的教众着实悚傅听欢悚得厉害,每每发现对方的踪迹都恨不得能退避三舍,其实归根到底,这些中原人的恩恩怨怨,又和释天教有什么关系呢……
释天教这边一动,攻城的蛊人没有了指挥,自然就于顷刻中就陷入漫无目的,一盘散沙的状态。
如此状态对于这些劫后余生的守城之军哪还有什么威胁?当下三两个一同合作,个个击破,真如砍瓜切菜一样将这些人分别收拾,一时半会之间,竟渐渐地把原本已经丢掉了的城墙位置给抢了回来。
一旦城墙被重新抢回,城墙上的所有人的压力都是锐减。
险死还生的孙病刚刚喘过了一口气来,就凭借多年战斗的直觉发现了敌人的不对劲。
他猫着腰在城墙之上摸索了片刻,就将昨天半夜掉了的千里眼给找了出来。
落在角落的千里镜最重要的镜片已经碎出了一道裂痕,但好在也就这么一道裂痕,凑合着用用没有问题。
孙病眯起一只眼,以另一只凑上去缓缓转动视线,就见近处的山川都在他眼中不住倒退,远处渺小的景物则不住放大……他看见了如同来自地方的队伍越往后越七零八落,他看见了在那中军之所,他们围城了一个很奇怪的圆圈,圆圈中正有这两个人似乎对峙……
孙病的目光忽然一凝!
他觉得自己似乎认出了其中一个人。
那人应该就是陛君,而如果陛君在此,那么陛下——
此时中军之中。
“你——”
事已至此,萧清泰倒是光棍,只见他蓦然一笑,疾言厉色道:“萧见深,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惺惺作态了!你看看在你之治下,多少忠臣良将死于冤狱,多少无辜百姓困于病害;昔日你之帝师尚且不能有一个好结果,今日这江南百姓也不能有一个好结果,来年本王难道能期待皇侄你高抬贵手,给本王一个好结果吗?”
此语才歇,彼语又出,萧清泰一刻不停,先是冷笑,笑中带怒:“多少朝代更迭,亲兄弟相互厮杀之事也不鲜见,然而为了一把皇座不是恭请父皇升太上皇,而是亲手弑父者,本王才疏学浅,纵观古今,也只见到了皇侄一人而已!”
“这些都算做过去,那皇帝刚刚登基,不坐镇九重俯瞰天下,反而南下江南江千钧朝政丢给一宦奴一妇人,又是何道理?便算这些也罢,当那从北方而来的赈灾之粮在你面前被烈火焚烧之时,你又是何种选择?是否所作所为都只保了自己的性命而不管百姓的死活?”
“这天下大位,若真给了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不将朝廷与百姓放在眼里之辈——”
“天下黎民何安!”
如此几句说完,萧清泰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安静下来,随着这份安静,他好像慢慢也有了些平静:“你我叔侄走到今日,皇侄可还记得当年宫中本王给你当马骑逗你玩的日子?若皇侄尚且记得一二,便在今日给你叔叔我一句准话:皇侄是否早就等着本王……谋反了?”
“不错。”萧见深神情自然,“朕早已等着皇叔谋反了。谋反完了朕还要去谱《相见欢》。”
“本王十数年来潜心学问,尚且不能改变皇侄你的想法……”
“皇叔潜心学问的后果就是朕为兔子王。”萧见深又道,“其实听久了,兔子王倒也不失为一个可爱之称谓。”
“本王虽不想反,奈何不得不反!反了不过一时的身首异处,不反却是一世的鸡犬不如!大丈夫生不能顶天立地,毋宁死为鬼雄!”
此铮铮铁骨之言一落,中军阵中竟油然生起了一种背水一战壮志悲凉之情。也不知有多少围在此处,已成逆党不能回头之辈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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