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的一句话出,周遭的人立刻退了个干干净净。
他方才慢慢于廊下来回踱步,又仰头看着天际,感受自四面八方扑来的冷风,又嗅着夹在在冷风中的潮气与腥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且盼这雨和风更猛烈一些!
他暗暗想道。
挂在廊下的八角宫灯中光焰流转,终于转到了这人的身上。
那光影一点一点地从他的袍角攀上来,攀过手足与胸腹,终于攀到了那张始终藏于阴影的面孔上。
这是一张儒雅而文隽的面孔。
这是一张熟人的面孔。
这是一张,属于武定帝皇叔,庄王萧清泰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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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帝王的非正常死亡、一个王朝的非正常延续,对于身处于正常秩序中、各司其职的那些人的伤害是无法以言语解说,又无法以笔墨形容的。
萧清泰在确定了萧见深已死的消息之后,又借着江南出了春蝉蛊一事,朝廷焦头烂额,江南混乱不堪之际,一刻不停,争锋夺秒,尽起他多年布置,化整为零所藏起的兵士!
这些兵士既修习武林门派的武学,又演练行军行伍之法,不管是个人武力还是队伍实力,都堪称精锐之中的精锐,除了马背上的功夫之外,其整体实力,就算与当年入侵中原的狄夷精锐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如曾亲眼见过那时入侵者的萧见深曾想过的:昔年生民涂炭之日,外族精锐不过一万余半;今日祸起萧墙,这精锐之数足足三万,如何不叫天地变其颜,山河失其色?
萧清泰自萧见深幼时之日起就在筹谋今日一事,就算不如萧见深智渊若海,也堪称城府匪浅;就算不如萧见深已为圣君,也可作一代枭雄!
何况这古今万代,历史向来由胜利者书写,若他最终登高九鼎,何愁来日不能万古传名?
萧清泰早在布置出最后这一杀局之时就已经跟着来到了南方,因此千钧一发之际,根本未受到来自宫廷的半分掣肘。他居于幕后,这三万之人刚一露面,就攻城略地,直下了三座大城,虽因成中百姓浑噩而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补足足够的兵员,打出大军三十万的名号来,但确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止于短时间内在江南燃起了遍天烽火,也于同时使这消息从南方传到了北方,在那九重宫阙之中引发了一出狠狠的震荡!
已是半年有余的时间了。
在这半年之中,三日的小朝,五日的大朝,刚刚登基的武定帝萧见深从未坐在那张金龙椅上主持朝政。一应内外宫廷事物,全赖于王让功与骆太后处置。虽说哪怕萧见深并不露面,朝廷大事也一一井井有条,可在这井井有条之中,确实也有不容忽视的隐忧存在。
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现在王让功虽是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但等他大权在握时日日久,来日真的不会成为一奸宦巨贪,做朝廷社稷的罪人?
现在骆太后虽是隐居幕后随分从时,但女主干政之日犹在眼前,萧见深在时固然没有问题,若萧见深不在,骆太后难道真能按古今之惯例,将权柄交于先皇另外一子,现今还没五岁,但已被封为安平王的萧见鸣?
就算归还于萧见鸣,到时主少国疑,也非社稷与百姓之福啊……
朝臣们没有宣之于口的忧心忡忡在太平日子里虽然颇显得杞人忧天,但当武定帝萧见深死于江南,庄王萧清泰于江南起事且势如破竹,不日就要挥师北上的消息一经传来,这些杞人忧天就全变成了先见之明,朝野当时就是大哗,一直代替萧见深举行大朝的王让功这回终于弹压不住,连忙散了大朝,亲自飞奔入后宫将这一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骆太后。
不过是一年的时间,骆皇后已经晋升成为了太后。
她的宫中依旧豢养着诸多美貌宫女,其本身也如过去一样的天姿国色,并不因为当了一朝的太后,就立时将自己当做了垂暮老妇,全摒弃那些色彩艳丽的衣衫首饰。
武定帝在外死亡这一消息何其之大?
大朝之上,群臣刚一喧闹起来,后宫中的骆太后已然知道。
当王让功连滚带爬的出现在骆太后的宫廷之时,骆太后已经接受且消化了这个消息。
因而当王让功结结巴巴地说出骆太后早已知道的话的时候,骆太后不过幽幽一叹:“我早已知道有这一日……”
王让功心中一跳,但兀自能够镇定!
骆太后又恍若无事接道:“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天下平定不过数年,百姓渴望修生养息已久。萧清泰于清平盛世倒行逆施,早晚弄得天怒人怨,灭亡之日已不远矣。”
说罢身着一身大红金凰通袖袍、头钗一只九尾凤钗、正斜倚在软榻上的她一时沉吟,面色稍稍有些严肃,问道:
“此事不甚重要,另外一事乃是重中之重,你不可瞒我分毫!”
“奴婢不敢!”王让功对萧见深也是深具信心的,刚才不过一时慌乱,此时回过神来连忙表态。
骆太后便道:“那《相见欢》戏中所言,可是属实?”
“……”王让功。
他妈的哪个兔崽子把这玩意都给弄进了宫!
83、章八三
西风萧瑟,残阳血照。
鸣金之声随着西风响彻整个战场。
从天空向下看去,密密麻麻的而相差无几、胶作一团的蝼蚁似乎终于感觉到了疲惫,于是随着头脑的指挥,像来时一样,一股脑儿地来,又一股脑儿地退后,只在地上留下了许许多多密密麻麻的黑点。
许许多多密密麻麻的尸体。
以及在那些尸体之中的,已残肢断臂,却还没有彻底死去的人。
那些人此刻正呻/吟着。这样的呻/吟从四面八方汇聚成一团,在战场上空凝成了一道遮天蔽日的阴云。
阴云之下的这一日,已是琴江城下激战的第十五日了。
储存在城中的弩箭与投石在这个时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滚油与滚水开始一桶一桶地运上城头供守军使用。
城中所有的青壮年的男子全都被临时整编入伍,分发了武器做了最基础的训练之后,便被赶上城头直面刀兵的凶险。
甚至还不止男子。
在那一排排的城墙上面,间隔许久许久的位置,能看见一个或者几个身量矮小、眉目清秀,虽然穿着与其他人一样服饰、露出领子之外的脖颈上却并没有喉结的士兵。
这些士兵都在自己的胳膊上缠了一截红色绣金线的丝缎。
这种艳丽的颜色在一种灰头土脸的士兵中显得额外醒目,连带着那些缠着丝缎身材瘦小的兵士也显得额外醒目了。
但他们再醒目,也不会比正再城楼上的孙将军更为醒目。
孙将军的身旁还站着另外一个人,他们并排而立,不分高下,在这几日间几乎日日相见,每每见面的第一时间,总要相互问上一句:
“孙将军联系到了陛下吗?”
“杨日使联系到了陛君……不不,联系到了傅楼主了吗?”
孙病这一顺口就把那不好公布天下的称呼给说了出来,一时之间险险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杨正阎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只道:“并未。”
于是孙病松了一口气,也回答了一句:“并未。”
话音方落,两人失望地对视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孙病继续守在城楼之上,杨正阎则顺着墙梯走了下去,正好与上来视察的闻紫奇撞了个对面。
他向左右一看,示意闻紫奇跟着自己走到一旁。
“这几日我们的损失怎么样了?”
“伤了一半,死得不多,不过后遗症严重,好些人以后只能养老了。”闻紫奇言简意赅。
“哦……”杨正阎含糊地应了一声。此刻他心中正在紧张的打鼓,不知道自己在傅听欢不在的情况下把危楼的所有人全都拉进了这个绞肉场中究竟是对也不对。危楼众人为傅听欢的根本班底,春蝉蛊一事起于武林,危楼自然责无旁贷,但要说现在这种攻城拔寨之事……说得不好听一点不就是叔叔和侄儿争天下吗?打来打去都是他们萧家的事情!若不是自家楼主与那位是那种关系,若不是唯恐来日自家楼主在那位面前没有底气,早在春蝉蛊一事聊了的时候杨正阎就再把危楼的人给再拉走了,哪会到现在叫那一个个娇滴滴的女儿家都成了黑碳般的模样?
闻紫奇这时看着杨正阎沉思了一下,说:“有一件事。”
“什么事?”杨正阎随口回答。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哦,这有什么……”杨正阎都回答到了一半才突然醒悟过来,忙道,“知道什么?什么知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有时先走了!”
言罢也不让闻紫奇再说两句话,一转身就匆匆跑掉了。
闻紫奇:“……”
她心想你怕什么,我早就知道得不爱知道了……
此刻城楼之上。
孙病一只手扶着垛口,极目眺望远方那连绵的军帐和开始埋锅造饭的敌人,叹了一口气之后,自言自语道:“春蝉蛊一事后,江南几无可用之兵……琴江城孤城一座,若非先前解了春蝉蛊,就算我三头六臂八个脑袋,也不可能真把敌人喝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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