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英阁。
朱漆新红,仿佛有人为了掩饰院落的破败而故意漆上去的。
霍决走到门前,迟迟未动。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席停云轻吟道,“王妃一定是一位超凡脱俗的绝世佳人。”他语气真挚,并无半分轻佻不敬之意。
许久。
霍决伸手推开门,“她是。”
靠近门的角落放着两个架子,架子上各有一个碧玉托盘,托盘里各有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纵是在见惯了皇宫里各种各样奇珍异宝的席停云也不禁眼睛一亮。
霍决走到桌边,点亮灯笼。
灯笼有八角,每个角上都挂着一串指甲盖大小的珍珠,颗颗圆润光滑。纸面上绘着美人图,身姿婀娜,翩若惊鸿。
席停云依然留在门外,笑道:“请王爷早点歇息,小人告退。”
霍决道:“等等。”
席停云脚步一顿。
霍决问道:“你睡哪里?”
席停云道:“自然是下人房。”
霍决指着外屋的小床道:“跟班睡这里。”
席停云一怔道:“我怕污了王妃的闺房。”
霍决道:“她不会介意。”
席停云听他如此说,只好迈步进来。
霍决转身进了内屋,半晌才道:“我要沐浴。”
“是。”这些事对席停云来说都是做惯了的。当上大内总管之前,他什么样的脏活累活杂活都干过。即使被百变老怪收为徒弟也没有改变,直到他在十个学徒中成为唯一学成出师的衣钵传人。
出了小院,就看到外面站了一排听候差遣的家丁,可见况照在霍决身上颇下心思,知道霍决不喜被人打扰,便让他们在外候命。席停云除吩咐他们烧水之外,还叮嘱他们煮些宵夜备着。做完这些一转头,就看到杨雨稀和赦僙朝这边走来。
“杨总管,赦大人。”他行礼。
杨雨稀身体微侧,笑呵呵道:“不敢当不敢当。”
席停云抬头,发现赦僙正好奇地盯着他的脸猛看,不由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赦大人?”
赦僙小声问杨雨稀道:“他真的是席停云?”
杨雨稀道:“他跟着王爷,所以他是。”
席停云:“……”或许霍决是对的,今时今日,他已经不需要伪装,因为再怎么伪装,他在别人眼中都是自己。
赦僙啧啧道:“说实话,我昨晚还是将信将疑的哩!要不是看了假那飞龙的易容术,我真不相信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可以把自己任意妆扮成另外一个人。”
席停云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的。”
赦僙道:“哦?比如说?”
席停云道:“至少婴儿,我是怎么都扮演不来的。”
赦僙闻言大笑,“你比传言有趣得多,我喜欢你!”
席停云愣了愣,就听杨雨稀问道:“王爷在屋里?”
“是。”席停云正要引他们进去,就看到霍决已经出来了。
“王爷!”赦僙笑道,“你这张脸顺眼多了。”
霍决道:“你一点都不顺眼。”
赦僙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
杨雨稀道:“王爷,我们屋里说。”
“嗯。”
说是进屋,进的却不是王妃的闺房,而是西厢一间客房。
席停云点了灯,倒了茶,正要走,就被霍决拉住了。
赦僙讶异地看着他们交缠的手,疑惑地看向杨雨稀。
杨雨稀自然也看到了,却视若无睹,“王爷可知,那味辛的尸体被衙门带走没多久,就在街上被人劫走了。”
霍决道:“哦。”
赦僙道:“王爷难道一点都不好奇他们劫尸体做什么吗?会不会是,那个跟本不是那味辛,而是其他什么人?易容术既然这么神奇,在一层假皮再贴一张假皮也不是难事。”
霍决和杨雨稀一起看席停云。
席停云摇头道:“那人的确是那味辛。”
易容大师都这么说,赦僙自然无话可说,“那是为何?难道这具尸体上还有别的古怪,不能叫人知道?”
平地风波(五)
杨雨稀问道:“王爷下一步打算怎么走?”
霍决道:“静观其变。”
杨雨稀和赦僙来之前积了不少话要说,但在席停云面前终究留了几分,闲聊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正好家丁送热水来,霍决回屋沐浴,席停云不便回房,便留在客房里。奔波忙碌一天,总算留了些时间与他细细思考。
今日发生了三件事——
假那飞龙是那味辛,死了。
阿裘下战书给况照,假的。
那味辛尸体在半道,被劫。
乍一看,第一件和第三件有所关联,第二件是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仔细思忖,锁琴山庄齐集南疆各大势力,旁人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在这块地盘上造次。敢造次的,都是有心人。
此外,还有两件事也颇耐人寻味。
一是画姬与“武女子”之死。
一是细腰公主的出现与消失与再“出现”。
南疆风起云涌,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
席停云抬起右手食指中指,轻轻地揉着额头。这是方横斜每次遇到头痛问题时的习惯动作,他此时做来,竟也感到缓解之效,仿佛所有杂乱无章的事都被搓揉到一处,随着指尖打转,慢慢拉成一条线……
他一惊坐直!
隐隐的线将一日发生的事串联起来,竟渐渐让水下沉,露出石头的一角。
那味辛死了,死无对证。那飞龙一口咬定他与朝廷勾结,行刺霍决出于双方合谋,加上自己离开京师和那味辛的易容术,朝廷已然被拖下水!之后,那味辛尸体在衙役手中被夺走,更佐证了那味辛身后另有黑手,且时刻关注着锁琴山庄的动静。
这是其一,其二,阿裘挑战况照,粗看是一件极为荒唐的恶作剧,但往深里想,况照武功稀松,绝无可能是阿裘的对手。但不应战,况照从此之后将难以在江湖立足。霍决作为他的外甥,想保住舅舅的声誉和生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况照和阿裘比试之前打败阿裘!
以阿裘的个性,只要收到战书,不管身在何处,一定千里赴约。那时,还有谁会在乎向况照约战的战书真假。
所以不管阿裘的战书是真是假,若能赢得霍决在约战日之前公开向阿裘挑战,那么,那只幕后黑手的目的便达到了!
……
席停云想到这里,身上已是一身冷汗。
若说那飞龙的一面之词还叫人将信将疑,那么假战书的得利者只有朝廷。要不是亲眼看到况照与霍决的关系并不亲近,连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动用这种手段。
门被轻轻推开。
霍决披着外袍站在门口,湿漉漉的头发滴了一路的水。
“该你了。”他道。
席停云收敛心神,起身笑了笑往外走,“有劳。”
“你在想什么?”
“想王爷什么时候洗好。”
“你何不亲自看着。”霍决道,“跟班要伺候沐浴。”
虽是大内总管,但席停云的确不曾伺候沐浴。自那日被方横斜从皇帝龙榻上拉起,他与皇帝之间便有了层看不见的隔阂,重用却不亲近。如沐浴这等私密之事,他一向站在门口候命。所以听霍决这般说,席停云微怔,随即点头道:“好。”
霍决侧头看他,半晌才问:“你知道如何伺候沐浴吗?”
席停云道:“添水递物?”
霍决笑了笑。
席停云晃了晃眼。恢复本来面目的霍决总能不经意得让人惊艳。
进房,外屋竟还放着一桶干净的热水。
霍决道:“你洗吧。”
席停云道:“不敢在王妃屋内不敬!我去客房。”
“不必,她从不介意这样的俗礼。”霍决主动关上门,站在木桶边上看他。
席停云道:“我若是不洗,王爷会不会将我踢出门去?”
霍决无意做选择,脱了外跑,捋袖道:“我帮你洗。”
“不必!”席停云下意识后退半步,与霍决隔着木桶对望,“残败之躯,不敢有污王爷之眼。”
“……”霍决放下袖子,轻声道,“水冷了容易着凉,你早些歇息。”
“是。”席停云目送他进了里屋,脱掉鞋子上了床,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却始终不敢完全放心。沐浴穿着亵裤,到木桶里才将裤子脱掉,潦草地洗了洗,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起身穿了条外裤去倒水。回来时,挂在椅子背上的亵裤竟然干了。
用内功烘干衣物非常人能及,里屋刚好有一个。
他愣了愣,脸顿时红起来。
翌日,衙门找上门,说尸体被抢之事。
照例,问话这样的小事管家就打发过去了,可这次不同,这次惊动了况照。
等霍决收到消息,才知道文思思亲自到了。
作为天机府第二号人物,他的出场自然激起千层浪。
说到文思思,霍决不免看向席停云。在小楼住的时候,席停云曾假扮过他。
席停云知道他想什么,笑道:“这次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