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黑的早,一顿饭下来,青年尽在吃,国相爷有些吃惊,那么多菜,这孩子全都吃光了。天色不早,见青年已经恢复了平静,国相爷笑笑,一老一少这才开始寒暄问候。
“多谢相爷款待。”赵永昼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眼睛还红通通的。
“你认得老夫?”国相爷吃惊了一声。
“百岁光阴传大业,半生甲子换童颜。久闻相爷励精图治老骥伏枥,下官仰慕至极,有心拜访,却碍于身份卑贱,不足以跨进相府。今日得见相爷,实乃苍天垂怜。”
自称‘下官’看来是朝廷新人了。国相爷捋着胡子想了想最近听到的消息,再跟眼前的青年特征一对比,大概就清楚了他是谁。豁然一笑:“搞了半天,我以为是哪家走散的小孩子,原来是青年将才‘白虎将军’,我真是老糊涂了。尔等后生可畏,可畏啊。”
赵永昼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想起先前自己的糗样,揉了揉鼻子。他这一小动作落在国相爷眼里,令得老人家微微眯起了眼。
忽的叹气,“老夫近来受天一寺的客座方丈空余大师影响,竟也变得有些相信鬼神之说了。果真是老了,老了啊。”
赵永昼没抓住他话里的重点,瞪圆了眼睛大声问:“空余大师?是那个一百好几十岁的空余老头儿?”
“你认得空余?”国相爷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心道毕竟是小孩子,一惊一乍的。
“起止认得。”赵永昼冷静了一下,“实不相瞒,下官年幼时曾落难被佛寺所救……算起来,空余方丈是我师祖。我来京城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时间去看他。”
见他神色哀戚,国相爷识趣的不追问,笑着道:“那正好,下个月初九老夫要去天一寺还愿,小将军有兴趣一起去?”
“若果真如此,乐意之至。”赵永昼连忙道。
赵永昼觉得很神奇,他以前跟国相爷相处,从来都是剑拔弩张,两个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着谁。结局往往是两败俱伤,他被打的遍体鳞伤,国相爷气的火冒三丈。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用这种身份方式跟国相爷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细数家常。如同久未见面的老朋友。
两人说这话,一眨眼就到了亥时。本来说国相爷请客,结果他身上没带银两。赵永昼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凑上,也还不够望江楼饭钱的三分之一。赵永昼都打算把腰上封不染给的一块玉佩当出去了,国相爷笑着阻止了他,让小厮请来望江楼的掌柜的。那掌柜的一见他,连忙作揖赔笑,说这顿饭钱免了免了,这才算完。
赵永昼扶着国相爷走到大马路上,那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但京城的街道还是热闹的很,赵永昼一路将老爷子送到了相府门口,直到看见里面的人出来接了,这才转身回去。
京城是个多事之地,当天晚上,国相爷带着一个漂亮后生去望江楼吃了一顿霸王餐的消息就在王侯公卿间的茶话会上不胫而走了。国相爷回到府上,迎接他的是一众人等的赤果果的探视目光,相爷什么场面没见过,淡然的捋捋胡子,吩咐儿子:“老三,明儿个记得去望江楼把饭钱结了。”
赵永修坐在书房里,面对着几份关于山西的折子,右手食指轻轻的敲击着桌面,沉思着。夜里梁晚灯腻在这里,被他给赶回去了。梁晚灯一边不情愿的往门外走,嘴里嘟囔着:“爷看上了那小白脸,别以为人家看不出来。”
赵永修什么都没说,冷笑不止。吓得梁晚灯脚底抹油自己就跑了。
现在赵家老五半夜深思着,突然心绪不宁起来,不知怎么的,白五这个后生今日老在他周围存在。仅仅一天而已,四面八方都是这个小青年的消息。大哥的忘年交就罢了,今晚上还跟老头子去望江楼吃饭了。这让赵永修感到一丝不安,大哥说白五是个奇怪的人,但是他觉得,这人很危险。
赵永修有种强烈的直觉,他计划了十七年的大业,最后可能会毁在这个人手上。
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让赵永修惊出了一身冷汗,毫无缘由,却很强烈。
又说赵永昼回了白府,已经是后半夜。洗漱沐浴后,就躺下歇息了。一天的奔波,疲累和委屈,都在睡梦里沉沉的散去。他一觉睡到大天光,爬起来吃了早饭就去禁军处报道。遇上‘叔叔’白先桀,首先就被劈头盖脸的训了一顿。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立场?先是跑去赵永修那里请假,紧接着又跟国相爷牵扯上。你当自己是花蝴蝶,嫌名气不够大,招摇过市的飞来飞去?”白先桀的言语间恶意满满,表面上叔慈侄孝,谁会知道背地里两人是这般相处的呢。
赵永昼拧着眉沉着气,他没有跟这位‘叔叔’起争执的打算。被骂了一顿,假还是没请到。赵永昼硬着头皮,只得去宸王府走一遭。宸王听他说明的缘由,非常爽快的批准了。
“你走水路吧,这样快些,来回最多半个月。你知道,九月份后事情比较繁多,我希望那个时候你能在我身边。”容佑说。
“谢殿下。下官一定速去速回。”赵永昼领了命,这便立刻回了白府,收拾东西打算第二天就动身。
阮颦立在门口,望着里面收拾包袱的男子,嗫嚅了好久,最后鼓起勇气问道:“小将军,路途遥远,恐豺狼虎豹挡路,可否带上奴婢?”
赵永昼回过头,看着门口期期艾艾的女子,不由得笑道:“你都说豺狼虎豹,我还能带你一个姑娘家去?”
“然则大人交代过的……”阮颦一不小心说出了口。
正在叠衣服的赵永昼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问:“阮颦,你在他身边久,可知道他与小太子是个什么关系?”
阮颦眨眨眼睛,笑了:“什么关系?大人是太子太傅啊。小将军从昨晚都气匆匆的,该不会是吃醋呢吧?”
她很自然的转换了话题。赵永昼不是她的对手,微微红了脸。阮颦进来帮他收拾东西,一边打量他俊俏绯红的脸蛋儿,嘴角的笑容无法抑制。
“说真的,我跟在大人身后也有十几年了,没见他对一个人像对小将军你一样这么上心呢。你看,他连衣食住行都帮你考虑遍了,大人是如何厉害的人物,他能对你做到这些,足见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你在我跟前说这些做什么。”赵永昼瞪了她一眼,再不制止她该越说越离谱了。
“那还不是昨天你气匆匆的回来,也不理人,我想你在生气,多少也跟大人有点关系。”阮颦说着这话,心里也再说:关系可不大了去了么。封不染昨天陪小太子去香山看红叶,看到这会儿也没回来。
大人从来就是个捉摸不定的人,她之前觉得大人一直喜欢小太子,可是白五出现后,她又觉得大人对白五才是真的在意。这究竟是哪一个,她是猜不准的。
但封不染既然把她派来伺候这一个,她就得哄着这孩子开心了。赵永昼表面上被她哄着,有说有笑,但其实心里苦涩,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收拾好一切,阮颦吩咐了府中巧儿几个看家护院之后,便伺候赵永昼歇息,打算第二天早上卯时出发了。到了后半夜,院子外面一辆马车咕噜咕噜的停在了白府门口。侍从们都是惊醒之人,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巧儿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暗器,示意男仆前去查看。
阮颦刚去主卧房中确定了赵永昼平安无恙,要知道每天夜里她们都要起来检查。刚一走出来,就见巧儿欢天喜地的跑进来:“大人来了!”
“嘘。”阮颦示意她小声点以免吵醒了里面的人,院子里火把通明,封不染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
巧儿蹦着过去宽衣解带,阮颦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
“人呢?”封不染低声问。
“里面睡着呢。”阮颦小声回答。
巧儿蹲下递上一双软布鞋,封不染换下沾染着泥土的长靴,走到窗户边往里面看了一眼。青年的身子平躺着,头微微的朝着这边,似乎睡的还不错。
封不染松了一口气似得,他这一动作却被眼尖的仆从们看到了。
阮颦但笑不语,心里有种押中宝的欢愉。巧儿笑的很贼,凑过去:“大人,久行归来,不回大府,跑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做什么呢?”
封不染看了她一眼,视线没有往日里的冰寒,就冲这个巧儿都可以睡着笑醒半个月了。
“就你话多,还不快去准备大人沐浴用的东西。”阮颦说道。
等封不染沐浴完毕,已经是子时了。听阮颦说明日一早就要赶路,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月,封不染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只在外屋的铺上睡。看的巧儿都心疼,再旁边一直撺掇进去吧进去吧,被阮颦拖着远离。
刚没睡多久,外面又响起马蹄声。说是山西出了叛乱,要几位军机大臣连夜进宫面圣。封不染摸黑起身,阮颦拿来新的朝服替他换上,封不染闭着眼展开手臂,任丫鬟们给他穿戴。看着那张由来冷峻坚毅的面孔居然露出几丝疲惫之色,阮颦是有些诧异的。
在封府这么多年,她从来没看到封不染露出过太过明显的情绪,他总是像兵器利刃一样,直挺挺的来来往往。除了偶尔犯病,那时候就更加不像人类。然而这次封不染从巨澜回来以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阮颦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因为战争太过残酷的缘故,让封不染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怜悯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