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张了张嘴,最后仍只是微笑着目送青年远离。
他想起自己劝摩珂的话:“有些人身处地狱,就会想要把其他人拉下来,却没想过这样地狱里也只是多了一个受折磨的人而已,自己也无法得到救赎。我和多闻天是早已在地狱里匍匐了多年,光明对我们来说是莫大的诱惑,不管怎么样,挣扎着,挣扎着,总想从这个地狱逃出去。即使逃不出,只要前方悬挂着微末星光,也会架着刀引颈前行,假若能死在这星光面前,那已是莫大的救赎。”
☆、第66章 归程
赵永昼有些心烦意乱,渐渐失去了耐性,他揉了揉眉心,道:“刘统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禅心它是自由的,我不能把它绑起来强行拖去京城面见圣上。我想元帅也是体谅我的。”
“可是白将军,这次元帅延期回京,二殿下在圣上那里可是用白虎将军做的托词。大典上不仅要进献俘虏,还有瑞兽啊。”刘礼苦口婆心的劝道。
“你不是派人去找了么?”
“找不到啊。”
“禅心在我这里一向来去自如,你若有办法寻得它,让它跟你回京便是了。”赵永昼说完就转身走了。任得那刘礼在后面如何强调向圣上进献瑞兽的重要性,他此刻心内突跳,已经很烦躁了。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水底了,海天之间还留有一圈红晕。远远的看过去,一个人影坐在那红晕之间,宛如神佛,金光普照。
“师兄,该回去了。”赵永昼走过去喊道。
然而坐在那里的人背对着他,安静的很。
赵永昼走近,“师兄……”
然后他屏住了呼吸。
梵天盘着腿,双手搭在膝盖上,背微微的弓着。冰蓝色的双眸半睁开,里面已经是一片死寂。他的唇角有着早已干涸的血迹,暗色的,显示着剧毒。
赵永昼克制着手的颤抖,探到梵天的鼻息下片刻,忽然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为什么……”他捂着脸,垂着头,一下子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日光完全离去,整个世界陷入黑暗,身后的大海咆哮着,风起云涌。青年仰起头,发出痛苦的哀嚎。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赵永昼两世的生命里少有的失控。第一次是以为念一死了,在三清县城南的佛寺里。现在念一真的死了,在巨澜的海边。他哀嚎着,哭泣,伤心欲绝,可是这一回他哭干了眼泪念一也不会活过来。
封不染命人将梵天的尸体用大火焚烧了,赵永昼一直跪在一边,垂着头一言不发。
那是凌晨。
黑夜还笼罩着大地。
将装着骨灰的罐子放到赵永昼眼前,封不染挥手,命令周围的士兵退下。青年的身体大病初愈,还很单薄,原本好不容易恢复的生气,这一下子好似全都抽干净了。封不染皱眉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有些事情他能够帮到白五,可是情感上的创伤,他不能弥补。不知为何,封不染是有些抗拒完全走进这个孩子内心的。至于在抗拒什么,他自己隐约是明白的。
那样的孩子,太脆弱了……白五或许不算脆弱,可是小小年纪历经惨痛,只怕也是破碎的娃娃,不堪一击了罢……
赵永昼一直跪着,直到黎明到来,阳光初起,从山的那边抛出一丝渺小的光晕。他捧起那罐子在怀里抱了一会儿,忽然他站起来,撑着麻木的膝盖,跌跌撞撞的冲进了关押俘虏的牢房。
摩珂一看见赵永昼的样子就笑了。
“是你做的吧?给师兄下毒。”青年站在牢房外,脸色铁青,双眼充满了血丝,整个人枯槁苍白。狱卒忙不迭的打开牢房。
摩珂:“是。”
“他是你的哥哥……”
“闭嘴。”摩珂呵斥道,“不要从你的嘴里听到哥哥的名字。”
“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看你现在的这副模样。”摩珂狞笑着道。
赵永昼微微拧起眉,时至今日,摩珂依然没有半点悔恨。他拖着她,一路来到海边。
“放开我!你这个贱民!别用你肮脏的手碰我!”摩珂大喊大叫着。
赵永昼将她扔在地上,扔在骨灰罐的旁边。
摩珂一顿,望着那黑色的罐子,桀骜的外表裂开一道口子。眼神里闪烁的痛楚,怵目惊心。
“痛吗?”赵永昼轻声问。
摩珂垂下头,身下的泥土被打湿。
赵永昼的声音在颤抖,“他到死都在保护你,所以我不能杀你。然则我实在好奇,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仅仅是为了伤害我吗?他是你的哥哥,难道你不会更痛吗?”
摩珂的声音微弱传来:“你看啊……这个世界如此的罪恶,活着只是受罪,有什么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赵永昼问道。
“只要为了让你入地狱,我不在乎自己是否身在何处。”摩珂抬起头,满是泪痕的面颊上是强烈的恨意。“我恨你,恨你们大荣的所有人。如果不是你们,我的国家不会灭亡,我的哥哥们也不会死……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我会活在这地狱里,看你们一个一个的,受尽比我千倍万倍的痛苦!”
赵永昼站立不住的后退了两步,他不能接受,师兄竟然被一个疯子的偏执所害死。
“你真不值得他为你做的一切。”赵永昼摇摇头。
他打开黑色的罐子,抓起里面的骨灰,挥手撒入海里。摩珂先是隐忍的哭泣,最后嚎啕大哭。然而赵永昼再也不会同情她,这个女人所遭受的一切,大部分不得不归咎于她自身。
归程是一件如此冗长无聊的事。每天行军,赶路,风尘仆仆。半个月后,军队经过三清县,稍作停留。封不染一行人在驿馆落脚,衙门里的官员和县上的豪绅络绎不绝登门拜访。
赵永昼靠在院子外的梨花树下,默默的看着驿站门口的豪华马车和仆从满堆。
算一算,已经四年了。四年前,他作为囚犯被押到这里,也是站在这里,等候着封不染的大军出发。那个时候他还是踌躇满志,心里想着马革裹尸,报效国家。而今天,他的心境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功名利禄忽然不那么重要了,他重活一世,活到现在,再次失去了方向。他迷茫着,转身朝城外走去。
“张大人,怎么了?”从轿子里下来的县官看着停下来的张玉明。
张玉明皱着眉看着梨树下离开的青年,“难道真的是他……”
“你说谁?”这县官是新调来的,忙着来巴结大元帅,期待着有一天能升官发财。但传言中封不染油盐不进,见一面已是难上加难,打听到以前张玉明跟封不染有打过交道,便死活拉着张玉明来驿馆。
“是不是那位白将军?”县官眼睛一亮,追随着张玉明的视线望去。“是哪一位哪一位?”
白五的名声自然是早就传回了三清县,人所共知,甚至让白五的生父白长汉去县衙里当差也是这位县官一手策划的。他这次的原意是想带着白长汉前来找儿子,但是被张玉明阻止了。县官追问缘由,张玉明只说白将军与生父关系不太融洽。
“咱们还是快进去吧。”张玉明对县官说。自然是拜访元帅更重要,那县官笑眯眯的携着张玉明进了驿馆。
由于只有半天的停留时间,赵永昼直接抬步去了白村。走在路上,有些人像是认出了他,却是不敢靠近。在战场上呆久了的人,身上都自然而然的带着肃杀之气。他之前在念一的信中得知,白长汉进了衙门当差,县衙在镇上给他配置了房子,但白氏并没有跟着去,仍旧只住在白村里。这里面的缘由念一没有提到,赵永昼大概也知晓。他这次回去的目的一是为了看望白氏,二则为了翠玉。师兄曾经说过翠玉被他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现如今师兄去了,翠玉也没了消息。
破旧的房屋,院子里养着几只鸡,紧闭的堂门前摆放着锄头和镰刀跟两个沾着土的撮箕,看样子主人应该是去地里做农活了。赵永昼皱着眉在院子外站了一会儿,没多久,一个头发半百的女人从田间小路上慢吞吞的走来,弓着背,背上背着一背篓的柴。
很显然白氏的日子过的并不好。赵永昼压下心头对白长汉的怒火,他很想走上前去,但又怕吓着了白氏,只能站在原地。喉头哽了又哽,发不出半点声音。
抬起头看见院门外站了一个陌生小伙子,白氏竟是一愣,没认出来这是谁,却也对陌生人身上的那股子肃杀之气退避三分。
“你找谁?”白氏畏畏缩缩的问。
赵永昼心如刀绞,他克制着情绪,努力的想挤出一个微笑。他不想吓着她,可是他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比哭还难看。
“难道你是……小五?”白氏忽然问出声,有些激动。
赵永昼垂下头,半晌又抬起头,微笑:“娘。”
“真的是你,小五。”白氏颤巍巍的走过来,赵永昼连忙走上去将背篓取下来接过,扶着白氏往院子里走。
“他们没人告诉我你今天回来啊。哎呀,看我,啥都没准备。肉也没有,我,我去给你杀只鸡。小五,你先坐。哦,你渴了吧?我先去给你烧点热水。你坐啊。”白氏一下子忙碌起来,赵永昼注意到她的脚有些问题,心里别提多难受了。白长汉这个老东西,凭着他赵永昼的战功在镇上坐享其成,却将他的亲娘抛在这里孤苦无依。一想到这里,赵永昼怒其不争,却也哀其不幸。说来说去,生活艰难,众生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