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如在宫外没了人,金银财宝无处可送,自然就留在了宫里头,本想着等年纪到了可以放出宫嫁人,孰料被贵妃倚重,一时也出不了宫,如果不是出了这桩案子,说不得以后还要继续留在宫里成为女官的。
汪直道:“贵妃知道此事之后也是十分震怒,万万没想到福如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让我一定要严查到底。”
说是这样说,汪直还能怎么查,任凭西厂再神通广大,人都死了,又没有找出与其幕后牵连的人,总不能凭空捏造出一些证据罢?
但唐泛听了汪直刚才对景泰帝的揣测,还真怕他为了避免被万贵妃追究责任,就随随便便去找些人证和物证出来。
诚然,汪直不算大奸大恶之人,否则他也不会听得进唐泛的建议,愿意与太子那边结个善缘,帮忙隐瞒元良的动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全心全意为别人着想的好人了。
作为西厂提督,汪直的一举一动都要为自己的政治前途着想,要知道,在他手下折戟沉沙的大人物不知凡几,先前他可也还打算将福如灭口的,只不过被福如自己抢先一步而已。
唐泛就道:“福如既死,殊无实证,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她叔父那里,倒是还可以留意一下。”
意思就是既然福如已经死了,证据湮灭,这事儿就算是翻篇了罢,以后有进一步的佐证咱们再说也不迟么。
汪直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总用你文官那一套来揣测我,我做事跟你不一样,也用不着你来教,自从摊上你之后就没好事,要不是凭着贵妃对我的信任,这事儿我还真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唐大人默默无语地听着他吐槽,心说一开始也是你先找上我的啊,现在说得我跟扫帚星似的。
过了一会儿,汪直见唐泛没有答话,也觉得有些无趣,就道:“太子殿下让我给你转达一句话。”
唐泛一怔:“愿闻其详。”
汪直道:“人竞春兰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长庚。”
唐泛顿时笑了。
汪直狐疑:“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上次因为元良的死,唐泛与太子有过最后一次的会面,他很担心元良的事情会对太子造成心理上的阴影,担心一个被许多人寄予厚望的储君会因为这件事而心怀怨愤走向歪路。
所以当时他借故说起古人的一些掌故,希望借以告诉太子,不要因事废志,这世间纵然有许多不公与黑暗,却也有更多的人心怀善念,在尽自己的努力,将天下往正轨上引,只是因为小人喜欢结党,喜欢报复,喜欢损人利己,而君子严谨持正,不肯像小人那样去行事,才会显得好像这世道小人比君子多似的。
唐泛希望太子不要因为元良的事情,就觉得世间一切没有公平,确实必须通过见不得光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当时太子伤心元良的死,没有对唐泛的话作出太多的反应,而唐泛也不是太子的老师,他甚至没有教导太子的资格,只能借着那个机会,尽自己的微末之力罢了。
没想到太子竟然还记得此事。
人竞春兰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长庚。
这是苏东坡的诗句,又何尝不是太子在以诗言志,对唐泛当日的进谏作出的回答?
最妙的是,那下半句蕴含的中正平和与博大胸襟,正好是对上半句的完美阐释。
不是满腔愤懑激昂的回复,也不是对唐泛敷衍了事,故作姿态。
想必小太子为了这个回答,也没少深思熟虑。
许多人对如今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朝廷有多失望,对未来的太子就有多大的期望。
唐泛没法形容自己听到太子的回答时,自己内心那种欣慰的心情。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跟汪直冒着得罪贵妃的风险帮着隐瞒元良的事情,避免牵扯到太子身上,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个普通人满怀仇恨,走歪了路并不怕,充其量也就是跟韩晖一个下场,但如果一位君王也满腔愤恨,那么倒霉的就会是天下生灵了。
反过来说,一位心中始终宽容,胸襟始终博大的君主,却会是大明之幸,天下之幸。
唐泛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看到死人,所以每次办完案子,虽然真凶的落网足以令人欣慰,但死者的逝去却是不可挽回的。
然而这一次,因为韩早枉死而叹息的他终于感觉到一丝安慰之意。
他将太子说这句诗的意思解释给汪直听,又道:“有如此储君,实乃社稷之福!”
汪直不置可否,他是宦官,跟唐泛这种文官角度要考虑的自然完全不同。
对他来说,太子即位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了,眼下他要做的更重要的事,是赶紧整出点别的功劳来,将功抵过,否则就算皇帝和贵妃不追究他这次收尾不善的责任,东厂那边尚铭也会借着这件事压他一头,这是汪太监难以容忍的。
他对唐泛道:“近来江南多乱事,漠北也颇不太平,依你之见,觉着我是往南好,还是往北好?”
东宫案已然告结,以两人如今亦敌亦友的关系,只要没什么重大利益冲突,就不会彻底翻脸,是以汪直会询问唐泛的意见,唐泛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这意味着对方对他能力和眼光的一种肯定。
再说汪直此人,他生来就跟别的宦官不太一样。
正常男人一般无非那么几种追求,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后面那个追求,跟宦官是无缘的,所以古往今来许多宦官都爱弄权,追求的就是那种大权在握的快感。
但其他人揽权,一般都是在内宫里揽权,像比如说大明十二监里,司礼监和御马监,一个有批红权,专门充当皇帝和大臣之间的中间人和皇帝的代笔,一个跟兵权有关,就是最让人眼红,抢破头的两个部门。
每个部门里头,又有讲究,掌印第一,秉笔第二。
目前司礼监掌印太监是怀恩,御马监则由梁芳坐镇,尚铭和汪直虽然分别提督东西厂,但他们因为资历不如以上二人,所以只能当个秉笔太监,做不了掌印。
东厂提督尚铭,目前的主要工作就是拓展东厂业务,一边跟汪直互掐,一边积极向上,希望有一天能接掌怀恩或梁芳的位置。
但汪直觉得他格局太小,要干就干票大的,成天窝在内宫这块小地方,憋屈不憋屈?
所以他将目光投向了外面的广阔天地。
大明军队打仗,有个传统,一般都会派个内官当监军,以便充当皇帝的耳目,免得外面的将领沆瀣一气,把皇帝当傻子耍。
自土木堡之变后,曾经对大明造成极大威胁的瓦剌逐渐势弱,那片草原的势力经常分分合合,改换统治者,中原王朝对此知之不详,总而言之,瓦剌人不行了,另外一个叫鞑靼的部落兴起了,但内部还是继续混乱着,反正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大家互相内斗,各立其主。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骚扰明朝边境,大家阶级立场不同,明朝人觉得鞑靼是蛮子,经常过来烧杀抢掠,鞑靼人觉得大明是肥羊,不抢白不抢。
此时的黄河南岸,从宁夏到山西之间,有块很广阔的区域,叫河套,这里水草肥美,物产丰饶,但是易攻难守,如果要镇守这块地方,大明需要花费很多精力,而那些瓦剌人或鞑靼人,却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侵入,所以当时永乐帝朱棣就将东胜卫内迁,等于被迫放弃这块地方的防守。
但是问题来了,没了缓冲地带,鞑靼人长驱直入,占据了河套地区,直接就可以攻击大明的边疆重镇,他们就是利用了这一点,经常抢掠大明边镇。
这事要是发生在太祖皇帝或者永乐帝时期,那好办,陛下乾纲独断,大手一挥,直接挥师北上,怎么都要把鞑靼人给打出去,打得他们哭爹喊娘,不敢再来。
但现在是成化年间了,经历了土木堡之变的大明军队懂得了什么叫惧怕,军队也不像开国初期那样军心如山,战无不胜了,再加上朝廷里的大臣……
好吧,就那些不想干活的大臣们,都不用指望他们会有攻打鞑靼,夺回河套的雄心。
再说南边,南边现在倒是没有什么边乱,不过江南富庶地区,匪贼横行,官商勾结,贪官污吏也是不少的,上行下效,上边的领导不干活,下边的人自然也就跟着随便混日子,明朝官员的俸禄还是出了名的低,要指望大家都像开国之初那样不要命地干活,那想都别想。
还有,西南那边,一年多前,因不堪当地官员欺压,松潘苗民起事,虽然后来被镇压了,也砍了很多人的脑袋,不过那一带仍然不算十分太平,像汪太监此等唯恐天下不乱之人,自然蠢蠢欲动,恨不得那里再能起一场叛乱,好让他也过去挣挣功劳。
汪直想要立功,他不屑跟尚铭在那里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抢得你死我活,所以他将目光放在了这两处地方。
唐泛之前通过潘宾之口,给汪直提了“军功、东宫”的建议,让他可以将眼光往外放一放,顺便跟太子那边发展好关系,也正是因为看准了汪直这种不安分的性格。
现在汪直问起,唐泛自然不能再卖关子,直接就道:“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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