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三字说得特别慢,谋士打个寒颤,不言语了。冯印发完怒,疲惫地闭眼喘气,此事不算完,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腊月二十八,柳从之病重,不幸于寝宫内遇刺。御林军指挥使蔡京护驾,不幸为刺客所杀,为国捐躯。柳从之寝宫内血溅五步,刺客杀害柳从之后,嚣张地在宫墙上留下血字,写道:“篡国之君,吾为天下除之!薛朝忠烈,当可得慰!”而后携柳从之尸体离开,将军冯印虽接到密信入宫,却晚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刺客背着柳从之尸首离去,双目欲呲,悲痛已极。感怀陛下对己深恩,更恨刺客猖獗,谋害新君,一时怒不可遏,下令宣京全城封禁,关闭城门,搜拿刺客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同时派兵捉拿薛朝亡国之君,欲要拿此人之血为陛下送葬,不料兵马一直,薛寅却不翼而飞,冯印大怒,再下搜查令,搜捕亡国之君,直言刺客定是由宵小薛寅指使,痴心妄想复国,复他大薛江山!
就这么一出戏,自导自演,作唱俱佳,可谓是精彩纷呈,一石三鸟,又撇清自己,又搜捕柳从之,还借机打压不服他的薛朝旧臣,让薛朝旧臣个个噤若寒蝉,如坐针毡,生怕这一场政变牵连到了自己,只愿作壁上观,看柳朝人窝里斗。柳朝人也确实不负期望,很快窝里斗起来。有人怵冯印,顾青徽却是一点不怵的,他很快找到了冯印,言辞锋锐,只问他一句话:“陛下可是确定必死?陛下尸身何处?”
冯印这一出戏确实演得精妙,奈何柳从之未能死成,不得尸身。夜里时间仓促,他又找不到一具和柳从之相似的尸体以蒙混过关,故而柳从之尸身就成了这个故事里最大的破绽,顾青徽不顾其它,一阵见血,一眼看出了问题的关节所在。
冯印深恨这个对柳从之忠心耿耿的家伙,闻言悲痛地叹了口气:“我亲眼目睹,那歹徒将陛下背走前,陛下便已……断气了。可恨我来不及救……”
顾青徽淡淡道:“那歹徒是何时何地,以何种姿势将陛下背走?冯大人又怎么知道陛下那时已断气了?若是你探了陛下鼻息,又怎能容歹徒将陛下尸身带走?”
顾青徽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冯印听得面色阴沉,倏然笑了,稍微一拍手,“顾大人确实好见地,不如在这儿多修养几日,休养生息,平平火气。”
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现出一名名士兵,顾青徽孤身一人,又是一届文人,不掌兵力,自是无计可施。顾青徽也不惊诧,冷笑道:“冯印,你是头养不熟的狼。”
冯印也冷笑,“顾大人既然知道,就不该来。来人,带顾大人下去。”
这边宫廷内浪花滔天,那边,薛寅和柳从之却遇上了麻烦。
很现实的麻烦,宣京封城,士兵挨家挨户搜人,谁都不放过。
☆、第43章 天子之命
柳从之用以藏身的这处民居地处宣京北城,城北是市井小民住所,街巷简陋,来往之人众多,龙蛇混杂。这民居处在一条小巷深处,乃是一个一眼望之便知落魄的小院,室内物事虽全,然而陈设古旧,也不知柳从之多久派人打理一次。所幸柳从之不是娇养之辈,薛寅自幼也没这待遇,故而两人对此情状倒都是毫无不满——只除了一点,晚上太冷,阴风阵阵直往骨子里钻。
薛寅这么个顶顶嗜睡的人,也不太扛得住这天气,半夜冻醒了一次,清早又给冻醒了,最后索性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眯着眼睛倦倦地打瞌睡。
一旁的柳从之仅剩的被子被抢,故而也不继续休息,而是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又窥了一眼窗外天色。
天边泛着鱼肚白,天色尚早,周围仍然寂静,但已隐约能听闻远处传来的人声。
这情形乍一看似乎毫无不妥,故而薛寅全无反应,可柳从之却挑了挑眉,微微摇头。
柳从之生于宣京城北,少年时有不短的时间都生活在这附近,对这天子脚下的贫民窟可谓知之甚多。城北乃流民与穷苦百姓聚居之所,这世道,所有人活命讨生活尚来不及,不起早的除了闲人就是废人,许多贵人尚没有得闲的功夫,普通贫民又何来这等奢侈?如今天才蒙蒙亮,但若是一切如常,早该热闹起来了,哪能如此清冷,连个叫卖小食的小贩都没影子?
若是他猜得没错,外面只怕有人在连夜搜城。柳从之扫一眼窗外,而且,恐怕就要搜到他们这儿来了。
他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坐到屋里唯一一面梳妆镜前,看一眼镜中自己稍显苍白的脸,微微笑了。
柳从之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他长得不像他爹,也不像他娘——他倒是没见过他爹,但据他娘说,他长得不俏父。他娘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面相秀美之余又带一丝刻薄,不是什么有福的面相。柳从之五官只隐约带一丝爹娘的轮廓,但就是生得好极了。他年幼顽皮时为了自己这张被说像姑娘的脸没少和周围小孩打架,后来长大一点,机缘巧合开始读书,于是慢慢开了窍,知道打架乃是下策,使伎俩让人再不敢嘲笑他才是上策。他少年风光得意时,这一张风流俊俏的面孔着实给他惹了许多麻烦,说什么难听的话的人都有过,然而如今已有很多年无人敢拿他这张过于俊美的脸说事——若是实在有人不长眼,他也不介意给那人一点教训。
这么一张脸,好看是好看,可惜太显眼了。
柳从之从梳妆台下的箱子里翻出改容物品,认真端详了一会儿镜中自己的容颜,而后执起笔,一点一点在自己脸上涂抹起来。
这边柳从之在忙活,薛寅在床上也赖够了,懒洋洋一睁眼,抬眼就看见了柳从之。
柳从之化完了妆容,俯身收拾东西,似有所觉,回头看一眼薛寅。薛寅定睛看他一眼,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还不自觉地揉了揉眼睛,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这厮是柳从之。
薛寅眨眼,眼前这人……一脸晦暗面带死气神色阴沉,脸上有一片可怖的红黑色斑点,形状丑恶,令人见之生恶。这么一个人,本身面目已是被脸上痕迹遮得快要看不清楚了,加之面色黯淡晦气沉沉,虽未刻意在脸上弄出皱纹褶皱,却让人一见他就想问:“您老贵庚?您老几时归西?”
柳从之端着这张人见人恶的脸,看了一眼薛寅,问道:“如何,能认出来么?”
薛寅仔细看了几眼,一脸严肃地摇头:“陛下手艺高超,一定没人认得出来。”他觉得就算是柳从之的亲妈在这儿,也认不出来眼前这个货。当然,柳从之的亲妈似乎多年以前就只剩一个牌位了。
“好像就要搜到我们这儿了?”薛寅纵然对情势预料不如柳从之这么精准,但见柳从之如此做派,哪还有猜不出来的?再说他不是聋子,自问耳力不错,自然听得见由远而近的喧哗声。柳从之含笑一点头,亏得他将自己弄成这么个鬼恨神厌的模样,他这么一笑竟硬生生显得不难看,笑意凝于嘴角,目光清亮,将这张脸上近乎触目惊心的丑恶冲淡了些许。薛寅为之叹服,这脸妆容确实可以说瞒天过海,但若硬说有什么破绽,恐怕就是这双眼睛了。
这双眼太利,神光内蕴,绝非一个将死之人的眼睛。
薛寅这个念头在闹中一转而过,就见柳从之目光一转,眼神登时变得木讷呆滞,眉间隐隐萦绕着一股怨气和死气。感情这姓柳的装模作样的功夫不亚于天狼那神棍啊,薛寅心中啧啧有声,听得外面人声越来越近,正准备脱身出去避一阵,不料柳从之轻笑:“不必如此。”而后施施然从手边拿起一件衣服,扔给薛寅,“你也换装。”
薛寅盯着柳从之给他的这一件……灰不溜秋的破破烂烂的女装,忍不住磨了磨牙,问道:“你确定?”
“我确定。”柳从之气定神闲,“第一,人要来了。第二……”他优哉游哉从怀中摸出两样东西,放在薛寅面前,笑道:“别急着走,你先看看这个。”
***
满京的士兵在找刺客在哪里,声势浩大,知道的人道他们在找刺客,不知道的人道他们在铲地皮。今日不见下雪,但满京城的流言纷飞之状恐怕远胜大雪纷飞之景,有人传圣上暴毙,于是就圣上为何暴毙发展出了不重样的二十几个版本的原因,又逢宣京封闭,满京搜索令,老百姓们再是不知政事,也明白这是要变天了,故而一面惶惶然闭户家中不惹事端,一面畅想种种宫廷秘事皇权争斗,虽担惊受怕,倒是一点不无趣。
而真正知道内情的人,可真不觉此事有趣。
袁承海于府中静坐,莫逆在一旁,仰头观天象,手中掐算念念有词。袁承海对神术其实并不尽信,莫逆算这一卦,却是他自己要算的,美其名曰“为袁大人解忧。”袁承海本当这神棍要夜观星象再装模作样算上一阵,不料莫逆道:“此卦不可依星象算,陛下如今踪迹不明,宣京如罩乌云,若是再以夜间星象算卦,则黑云罩顶,一丝光线也不可寻矣。”
神棍一开腔实在是吹得离谱,袁承海道:“那你要在白天算?”
莫逆摇头:“白天也不行,日光太盛,正气升腾,不符陛下如今境况。”此人手摇折扇,淡淡道:“此卦必须得在破晓时分算。是明非明,是暗非暗,生死并存,正合此卦卦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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