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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之君 (谁诺)


  莫逆想着,悠悠一叹。可最有趣的的莫过于一点,袁承海就是顾惜生,顾惜生就是袁承海。
  顾惜生是富商巨贾。袁承海却出身书香门第,父祖皆大儒,袁氏一门向来属朝中清流一脉,声誉极佳。如此,袁承海这个人就显得极为有趣,也极为矛盾。
  出身名门,不富,然而贵,本该是个铁骨铮铮的忠臣,更该成个满身酸气只知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子承父业,到时也能成一段佳话。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这等清流子弟,最终竟然自甘下贱,假托身份行商,哪怕成了富商巨贾呢,富商巨贾那也是商人,唯利是图,卑下不堪,有财无权的商人,自然是为正统的读书人所不齿的。
  更有趣的是,前朝有律令,但凡商人不得入仕。
  莫逆微笑,当然,如今一切似乎都已明朗,然而这位爷的面相却似乎不是这么说的,这件事越来越有趣了。
  袁承海仍有公务要忙,不久就离开了,袁府管家客客气气请莫逆下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莫逆自然求之不得。这一去,却是把袁家服侍的丫鬟吓得不轻,此人进去前落魄如街边要饭的,让人都不想多看他一眼,不料这一出浴,好么,容光焕发,俊俏斯文,别提多精神了。小丫头看得微微失神,莫逆似有所觉,转过头来,洒然一笑:“怎么,看我干什么?”
  丫鬟来不及答话,稍稍睁大了眼。适才莫逆是侧着身子的,这下整张脸正过来,她才发现这人左颊上一道长长的伤疤,从眉心一路蜿蜒到嘴角,近乎可怖的线条将一张本来俊朗的脸劈作了两半,隐隐带出一股戾气,丫鬟一瞥之下,竟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一时骇然。
  莫逆莞尔,摸一摸脸上伤疤,“我有那么吓人么?”
  丫鬟慌忙垂头:“抱歉,我失礼了。”
  莫逆笑笑不答,神态悠闲得很,显然没把这往心里放,小丫鬟忍不住看他一眼,只觉适才几乎迎面而来的凶戾之气淡了下去,这人笑得恣意,神情洒脱,眉宇间自有一股风流,这个来历不明的奇怪男人,是个很潇洒的人……和自家主子,恰好相反。
  丫鬟不知道的是,潇洒的莫逆先生微笑着摸着下巴,心里转的念头是:早知道把伤疤再弄吓人一点,那样大约更好玩。
  而另一边,那位一点不潇洒的袁家主子,袁承海袁大人,正在书房眉头紧蹙看一本账本——丫鬟看得不错,袁大人生来劳碌命,和潇洒二字不太沾边,通天的富贵又或通天的权势,都不是什么好得的东西,哪怕得了,也不一定是幸事。
  袁承海右手边有一摞账本,他一本一本看完,脸色越来越差,最终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这账看得颇为憋闷。
  他生意做得大不假,然而再大的生意也没有只出不进的道理,他随柳从之起事,是拿自己身家性命赌了一把,这几年为此可以说是不惜代价,自掏腰包为柳军不知填上了多少缺口,如今诸事抵定,按理说也应松口气了……可他能等到松口气的那一天么?
  战后民生凋敝,朝中形势暧昧……
  袁承海摇摇头,忽地想起一个笑话,人要是松了气,那不就死了?
  一个念头转过,他呼出一口气,正襟端坐,开始提笔寄书一封奏章。
  他写字的姿势非常正,一举一动一笔一划都有讲究,此为袁氏教养,非数年之功不能成,即使离经叛道如袁承海,有太多东西已刻进了骨子里,磨灭不去,如与生俱来。
  袁承海书法极佳,字字端正严谨,很快,一封奏折写完,天色已暗。他本欲将奏折直接放入袖中,然而顿了顿,忽地想起了什么,扬声唤外间书童,“袁谨,明天是什么日子?”
  书童不明所以,答道:“今儿是十七,明儿是十八,怎么了?”
  “十八……对了,十八……”袁承海摇摇头,将已经放入袖中的奏章拿出来,收在书房内,上了锁,“没什么,方才险些忘了一件事儿。”
  屋外天色昏暗,细雨绵绵,等袁承海走出,寒气森然涌动,走到中途,雨丝却逐渐成了飘雪,细雪如鹅毛,洒在袁承海的发间,身旁服侍的书童连忙要去找伞,被袁承海阻住了。
  “又是一年……”袁承海仰头看空中雪花,“这么点儿雪,用不着。”
  书童摇头:“可是爷身子不好,不能受冻啊!”
  书童是好心,一派焦急,袁承海淡淡看他一眼:“我说用不着就用不着。”只一眼,书童就噤若寒蝉收了声,袁承海缓缓往前走,他走路总是这样,不疾不徐,姿态端正。
  可巧的是,路边有人在等他,一身青衣,姿态潇洒。
  袁承海仔细看一眼这人,挑眉道:“莫逆?”
  莫逆赞道:“不愧是袁爷,好眼力。”
  袁承海看一眼他面上伤疤,“你这伤的可不是地方。”
  “非也非也。”莫逆抬眼一笑,“我这伤的恰好是地方,再偏一寸,如今我就是个歪嘴瞎子了。”他将目光定在袁承海眉眼之间,袁承海修眉凤目,论容貌,是阴柔的俊美,若说瑕疵嘛……左眉中间一道白痕。
  此为断眉之相,姻缘薄,亲缘浅,最是无情,也最是波折。
 
  ☆、魂归故里
  腊月十八。
  薛寅难得起了个大早,但也懒得动,趴在窗边看雪。
  昨夜下了一宿的雪,如今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好不漂亮。奈何薛寅虽生在北国,对雪这种东西实在是丁点好感也无,所以也就怀里抱着暖炉看着外面白雪皑皑,一点没有出门去的意思。
  他没有出去的意思,不代表别人没有,这一下雪,方亭就没法爬树了,但下雪天有下雪天的玩法,小家伙缠了薛寅半天想拉他出去打雪仗,薛寅一动不动仿佛黏在了椅子上,最后方亭只好拉路平出去。俩人玩得倒是欢快——准确来说方亭一人玩得挺欢快,小家伙身手灵敏跑得快,直把路平砸了个满身满头雪,简直呜呼哀哉。薛寅看戏倒是看得欢快而惬意,一面看一面往嘴里扔咸炒豆,唇角带一丝笑,如今虽是隆冬腊月,但这么一闹腾,到底有那么一点喜庆的过年气象。
  一念至此,忽然想到随军出征,之后再无音信的薛明华,心头微微一沉,面上笑意也收敛了,良久,闭目一叹。
  过了一会儿,玩了个痛快的路平与方亭进屋,却惊讶地发现薛寅换了一身衣服,路平当即讶道:“爷,你要出去?”
  薛寅点头:“出去走走。”
  “现在下着雪呢。”路平狐疑,这位爷下雪了不该恨不得不挪一步么?却见薛寅看一眼屋外白雪,也是叹气:“得,就当我没事找事吧。”
  这边路平纳闷,那边大雪天还要陪小王爷出门的两个侍卫更纳闷,不止纳闷,还郁闷。
  雪天路湿滑,鞋子一不小心就得进水,路别提多难走了,这么个日子,这位爷不好生生待在宫里吃香的喝辣的,何必出来找事?
  薛寅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看着大雪满脸不耐,结果还是出了门,先是在城中酒楼买了几样小菜,两壶烧酒,而后雇了辆车,载着几人往城郊走。两名侍卫都觉古怪,薛寅是不可能出宣京城的,但去城郊……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城郊有什么?两人对一对眼神,将疑惑埋在心底,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得把人看住了,不能出岔子。
  雪地路滑,车也行得极慢,这么一步三摇地走,用了约莫一个一个时辰,到了地头。
  这是宣京西郊的一座小山,名唤暮山,暮字同墓,是为……一座墓山。
  此山荒凉,植被不多,亦无百姓聚居于此,因为风水不错,不知何时起就成了坟冢聚集之地——倒也并非乱葬岗一类,能出得起钱被埋在这里的,少说也非升斗小民,不过大富大贵亦是不能,只因但凡讲究的富贵人家必有宗祠,没有随便找个地方葬了的道理。而且依当朝风俗,落叶须得归根,人死须得返乡,故而京中大户人家逢家人逝世,或会将其遗体送回故里安葬。不过凡事也有例外——比如老宁王身为皇室子孙,亲王之身,最后却连回京安葬也不得,尸骨埋于北化,所幸得以夫妻合葬,一世姻缘,也算圆满,其余种种,或可不必介怀。
  人死不过一抔黄土,孤坟荒冢,想来未免寂寥,得心爱之人相伴,死而同穴,已是福气。
  至山腰,车就不能再上了,薛寅提着酒菜,徒步上山,雪已停了,然而冷风仍凛冽,薛寅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行走,眯着眼看逐渐展露在眼前的一个个坟冢。
  自山腰而上,随处可见坟冢,有些立了碑,有些碑歪歪倒倒已是垮了,还有一些就是个土堆,被漫天白雪一盖,几乎看不出是什么,更有年代久远的坟已是塌了,暮山阴阴沉沉,少有人声,又是遍地坟冢,怎么一路走来,着实有点荒凉凄恻的味道。一名侍卫忍不住了:“王爷您这是来干什么的?给谁上坟?”
  侍卫还算厚道,虽然雪天出门走得一身湿冷,说话也挺客气,没在“王爷”二字面前加一个大大的降字。
  薛寅呼出一口白气,“来看前人……”他这一句说得语焉不详,说话间,几人往上又攀一层,越往上坟冢越少,修得也越精致,薛寅转了半天,终于在一处偏僻的角落,找到了一片排列修葺完好的墓碑。这一片墓和山上一堆参差不齐的墓碑一比,显得十分整齐,显然是同时又或同一人修的。薛寅剥开其中一块碑上的雪,看一看墓碑上的刻字,微微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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