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从之含笑:“此弓名轻羽,虽然轻巧,却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弓。想试试么?”口中虽是询问,但早已把弓平放在掌心,似乎笃定了眼前人不会拒绝。
薛寅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把长弓,目中倦色褪去些许,点了点头。
薛寅擅用的武器是匕首,他从未告诉过柳从之自己还练过弓,但柳从之似乎也从不需要薛寅告诉他这些,他似乎总是无所不知,周到细致地编织一张张无形的网,让被困网中的人不自觉听从他,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甚至也能轻易地让人离不开他……只要他愿意,他总能做到。
薛寅也确实练过弓,确切的说,他玩弓玩得不错,也颇有兴趣,但从来没有用弓的习惯——一来对他来说弓箭用处不大,这种兵器在战场上的用处颇大,但在平时显然匕首的用处更大也更广,二来则是虽然他玩弓玩得不错,却远没有到堪称神箭手的水平,抵达宣京后风波不断,他已有时间没碰过弓了。
柳从之带来的这把轻羽,也确实是好弓。
长弓一入手,薛寅就扬了扬眉,此弓材质特殊,拿在手里几乎没多少重量,罕见的轻。他拿在手中,一时技痒,回头看柳从之,却见柳从之含笑看他,手中递上一支箭,薛寅接过,再一抬头,却见柳从之早命人在远处设好了靶子,柳陛下做事向来周全,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薛寅眯眼看着远处的靶心,这靶子的距离不算太远,靶心却极小,要射中需要十足的准头。薛寅一言不发地引弓拉弦,神情专注非常,他久未用弓,本来生疏,这轻羽弓用起来却分外顺手,过得一会儿,他松弦。
长箭准确地射中靶心。
柳从之赞道:“好准头。”
“陛下谬赞了。”薛寅看也不看靶心一眼,懒懒道:“雕虫小技而已。”他回头一笑,“陛下要试试么?”
柳从之摇头,笑道:“这弓你留着玩吧,这把弓很适合你。”
“多谢陛下。”薛寅有些惊讶,又看一眼手中做工精良的长弓,到底领情,点一点头,又问:“陛下知我会用弓?”
柳从之眼中笑意一闪而过,他本站在薛寅身后,这时突然伸手,从后面环住薛寅,就这么驾着薛寅,一手拿弓,一手搭弦,将这把弓拉了起来。
薛寅这些时日不知不觉已同柳从之处得十分熟稔,对其的警觉也消了不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其放松的状态,柳从之这动作来得出其不意,他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在柳从之引领之下将弓拉开。薛寅有些不自在,不着痕迹地挣了挣——但理所当然是挣不脱的,柳从之看上去温文尔雅,实在让人看不明白他那一身堪称可怕的蛮力究竟是哪儿来的。
薛寅陷在柳从之的怀抱里,一时有些恍惚,浑身的尖刺也忘了竖起来。柳从之的体温不低,多年顽疾一朝除去,这个曾经身体冷如坚冰的人也逐渐融化,他似乎变得如同他面上笑容一样温暖,至少于薛寅,柳从之是一个温暖的人。
这温柔如罗网,将他网在其中,让他不想挣脱。
轻羽弓身极轻,拉弓所需臂力也不强,柳从之稍一用力就轻巧将弓拉开了,他一手持弓,另一手轻轻抚过薛寅扣弦的手指,在薛寅耳畔低笑道:“你这双手是拿弓的手。”
薛寅颤了一颤,耳根有些发红。
说话间柳从之已引着薛寅松弦,长箭激射而出,竟是劈开了薛寅射出的前一箭,稳稳命中靶心!
薛寅脱口道:“好!”
柳从之放下手,笑道:“不过雕虫小技罢了。”
两人都心知肚明,射一个一动不动甚至距离不远的靶子,只能算是雕虫小技。
只因真正战场上不会有人一动不动站着让你射,也不会有人眼睁睁地看你引弓指着他还不跑,真正的神箭手,那得是能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级之人,需要的不仅是小于毫厘的精准,还有极其可怕的臂力。
薛寅射箭准头其实不错,但他始终不长于臂力,故而他不用弓。手中这把轻羽倒像是为他量身订做的,薛寅拿在手中不住把玩,渐渐有些爱不释手。这么玩了一阵,柳陛下前去处理公务,他前脚刚走,小游九就来了——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总是小游九兴致勃勃地来看热闹了,看了一会儿便开始央着薛寅教他。薛寅兴奋劲儿过去,有些累了,看着这死皮赖脸的小猴儿,懒洋洋道:“要我教你也可以,不过你得和我打个赌。”
游九睁大眼睛听赌注,听得满眼放光,看一眼靶子,又有些迟疑,末了再想一眼赌注,咬牙应了。
赌约很简单,只要游九能在今天之前射中靶心不远,便算他胜,反之薛寅胜。
薛寅情知小家伙对等闲赌注都看不上眼,故而将赌注设得十分直白——游九胜了,拿到手的是真金白银。反之,如果游九输了,游九今天射出去的每一箭都算钱,记在他账上。
至于结果如何,看小家伙眼睛里的泪花就知道了。
游九垮着脸看着眼前的靶子,拉弓时总觉得这靶子离得也不远,但每每射出去总是射不中,这远比他想象的要难,他倒是也想继续试,问题是射出去的每一箭都是钱啊!钱就是他的命根子啊!
薛寅看见小家伙悲痛的表情,十分满足,懒洋洋站起来拿过长弓,“我再教你一次,你看好了。”
游九几乎在他接过弓的那一刻就飞快抹去眼泪,接着面上哭意尽去,目光炯炯地看着薛寅的动作,眼珠子动也不动——他这要哭就哭要笑就笑的功夫也是绝了,年纪小小,却是一尾滑不溜秋的狐狸,实有乃父风范。
薛寅站直身子,拉弓,引箭,松弦!
长箭激射而出,再次命中靶心!
游九一眨不眨地看着,几乎入迷,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猛地一拍手,“我明白了!让我再试一次!”
薛寅看他一眼,揶揄:“不是说不玩了么?”
游九咬咬牙,“这次不行就不玩了!我要再试一次!”
他说着便从薛寅手里接过弓,这次却没有立刻拉弓,而是慎重地站在原地比划了半天,不停调整姿势。薛寅本来漫不经心地在一旁看,越看眉毛却扬得越高,游九越是调整,动作就和他刚才的动作越是贴近,到最后,几乎是一模一样,不,不止动作,甚至神情……
游九眯着眼,面色严肃地看着远处的靶子,过得片刻,松弦!
还是没能正中靶心,但确实离靶心已经不远!
薛寅叹了一声,笑道:“你赢了。”
游九爆出一声欢呼,片刻后却有些不甘心地看着靶心的红点,咬了咬牙后继续拿起手中的弓。
了不起的小家伙,柳从之实在后继有人。薛寅喝一口茶,看着眼前的小孩,却突然想起了宣平大雪时,他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那个骷髅一样的孩子。一个更加年幼,没有游九老练油滑,却仍然聪明,天赋惊人的孩子。
那个孩子的将来,又会如何?
☆、第105章 蓦然回首
薛寅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神。
宣京入春,早无寒冬腊月时的刺骨冰寒,反而有一股微醺的暖意,薛寅迷迷糊糊坐起来,闭着眼睛下意识地想张嘴喊红月,还未张口,鼻端忽然嗅到一阵暗香,一时怔忪,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柳从之喜熏香,以前房内点的多是药用熏香,如今身体大好,无需熏香凝神,现下房内点的却是一味淡香。香气恬淡,却带一分极罕见的甜腻,似有似无,凝而不散。一丝丝暗香合着初春的暖意,氤氲出一份若有若无的旖旎之色。薛寅揉揉惺忪的睡眼,软绵绵道:“柳……”
柳字一出口,神智终于回笼,薛寅瞪着头顶似乎陌生无比的华丽床帐,再一次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张床上醒来。
换言之,他究竟为什么会和柳从之搞在一起?
这事还真是……一团浆糊,不可说,说也说不明白,薛小王爷偶尔自己回想,也觉糊里糊涂,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对柳从之的防线一退再退,终至如今这般退无可退之境?
他似乎不知不觉,又似乎惹火烧身明知故犯,终于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让他自己也十足困惑的境地。
宽敞的房内只得薛寅一人,展目可见房内陈设简单古雅,却颇为庄重,肃静白墙之上挂着一把长弓,一把长剑。弓名轻羽,轻若无物,韧性绝佳。剑名凝玉,宝剑藏锋含而不发,剑柄之上刻有一片柳叶。
其下案几上摆着一副棋盘,棋盘上黑子白子交错,乃是一副未了棋局。棋盘两侧置有酒具,却是一黑一白两个形状别致的酒杯,正合棋盘之上黑白二子。
薛寅倦倦抬眸看一眼几案上的杯盏,伸手按一按眉心,昨天他似乎醉得厉害。
柳从之准备的酒自然是陈年佳酿,堪称芳醇,薛寅颇为喜欢,初时尚细品,饮了一杯后觉得这酒不烈,一时就有些忘形,连饮三杯,喝得豪爽,接下来自然也就毫无意外地……倒了。
薛寅易醉,却也好酒,只因人生难得一醉,更难得能安心醉倒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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