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陈林到京师已经四个月了,四个月来陈福只当他是一个木讷老实的孩子。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认为的老实孩子也会有异常大胆的时刻。
“你---”
“大伯!”陈福的眼神太过奇怪,心中着急但又不能将自己知道的说破。眼神一敛,陈林突然握住陈福的双手一字一顿认真无比道:“大伯,陈林在这世上只有你们三个亲人了。您今年已经五十有二了,二伯也不年轻了。这个年纪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没有其他的心思,都应该想着安享晚年了。可你和二伯还战战兢兢的,还一直呆在皇宫处处的小心着,不敢退不能退,是什么原因林儿其实都明白。是陈家收养了我和堂兄,既然这样我们便有肩负陈家保护你们的责任。”
想着自皇帝病重,家里的气氛便一落千丈的事实,想着今日陈水的苦心积虑。紧紧的握住大伯那已经满是皱纹的双手,微微沉默一下,随即陈林便直言道:“皇室的两个继承人,皇孙名正言顺,燕王最有实力。既然我们到现在都不能确定将来大明到底是属于谁的,那为何不做双重准备呢?”
“你的意思是?”将双眸从自己膝盖上移开,陈福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向面前的少年郎。
努力的挤出一点点笑容,尽量让自己不害怕,陈林坚定道:“大伯和二伯伺候皇上许久,对皇上忠心耿耿。可能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对其他人示好。既然这样,那提前跟储君打好关系的责任便只能落在我和堂兄身上。
如今堂兄既然已经在将来必定会继承皇位的皇孙身边,那以防万一何不暂时让侄儿留在那有一丝可能会逼宫造反的燕王身边。若燕王一直安分,那只当是侄儿去外游历了一段时间。若燕王殿下当真有二心,他成功了,那侄儿到时便有可能会成为我陈家的一副底牌。但若他失败,到时侄儿也定会急流勇退,即便当真退不了,到时也有两位伯父和堂兄。我也不会当真损失什么,既然这样我们为何不赌一下。”
“林儿你是当真?”心中有一点点的动摇,但是看着陈林那稚气未脱的摸样,陈福又不放心道:“不行,林儿你涉世未深可能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你我可能是存了保命的初衷,但你又如何能让燕王相信你。要知道这朝堂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陈家是保皇一派。你这一去要是让燕王怀疑你是奸细什么的,那到时只怕你的处境---”
“大伯这点你放心,你忘了我上次挨打的事情了吗?”努力笑的灿烂一点,陈林撒谎道:“上次侄儿之所以遭难,便是因为侄儿扶了当时正好出宫的燕王殿下。当时侄儿并不知他的身份,便与他闲聊了几句。这也是侄儿今日会被他留下问话的主要原因,也是侄儿觉得他可能会留下侄儿的主要原因!”
“这---我再好好想想!”陈福皱眉深思起来,而放开他的双手。陈林靠在马车边,微微侧身,望着身边的青色薄帘却也一下子沉默起来。觉得有些压抑,不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傻子。
但是当真不想一辈子只是一个人,当真有些放心不下父亲的这三位亲人。当真想让他们一辈子都过的好好的,但明白在朝中他们树敌甚多,根本不可能真正的脱得了身。所以到了最后,陈林也只能将自己陷进去。
前几个月他还想通过科举改变命运的事情历历在目,如今想来却是那么的讽刺。只短短几天,只因为锦衣卫中大家的一直排斥,只因为堂兄陈水的一次投鼠忌器,便让他一下子认清了现状。自来京师,自住在陈府他便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了。没有可能他们一个一个的火急火燎,一个一个的担心无比,而他却只是躲在皇宫回避着这一切。
马车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摇摇晃晃走了许久才到了家中。回家才发现堂兄陈水也在家里,见他在吃饭时小心翼翼的摸样。心中一酸,在大伯告诉他们暂时不要打扰进了书房后,陈林便一下子拽着陈水向外面走了出去。
虽然初夏,但京师的日头还是很短。陈林刚进府时天色还有丝丝亮光,如今却是完全的黑了起来。
拉着陈水一直向府里的荷花池走去,待终于将他按坐在荷花池中央的水亭石凳上后。抬头望着远处渐渐升起的皎洁月光,陈林半响才转身看着低着头的陈水轻声问道:“堂兄可是跟皇孙关系很好?”
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般的发问,微微一愣,陈水才回答道:“我进宫那年十一岁,那时我被分到直殿监,直殿监是负责宫中各殿和廊庑洒扫的。那时每天天还未亮,我便要早早起来,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将整个玉熙宫擦拭的干干净净的。那时我并不知道原来玉熙宫是要四个人一起擦的,可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我只知道只要我在卯时前完不成任务,那我轻则一整天便不能吃饭,重则可能便会遭受拳打脚踢。那时我怕极了,只能在大家都睡着时。提前三个时辰起来,一遍一遍的将玉熙宫的地板擦得干干净净!”
陈林皱眉不知他为何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知道不该打断。他便靠在身后的石柱上,伴着那一轮清辉冷寂的月色静静的听着。
“后来在我待在皇宫整整一年后,突然有一日我便知道了原来那玉熙宫是分派给四人的。当时是过年的时候宫里处处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喜气。可待我将手浸在那冷的刺骨的冰水时,望着我那被冻得不成样子的双手时我便突然不想干了。”
“……”从小锦衣玉食的陈林第一次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能望着在月色笼罩下一动不动坐着白衣男子,半天不知该说点什么。
“我将布锦和木桶放在身边,坐在玉熙宫的门槛上直接等到了天亮。”微微抬头,眼中出现一丝亮光。陈水语气轻快道:“天亮了在负责检查的大太监过来前,跟我同住一起的那三人终于过来了。他们见我根本没有擦地后立即火冒三丈的向我冲过来,想像往常那般对我拳脚相向。想让我像往常那般的跪在他们的脚下向他们磕头求饶,而我却头一次没有跪着任由他们拳打脚踢。“
轻轻一笑,眼中满是得意,陈水望了陈林一眼而后继续道:“我提起身边的那桶污水直接向他们砸了过去,他们楞了一下,而后便大叫着向我冲了过来。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就是不想让他们如愿。我便直接在皇宫中跑了起来,那时我想即便是被宫里侍卫或者其他人打死,也好多被他们几个欺负。可我没想到,我这一跑不仅甩掉了他们三个,而且还一下子撞到了父亲的身上。当时父亲三十七岁,已经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了。他收我做了儿子,还直接养在他身边。而两年后,父亲又费了些心思将我送到了皇孙身边。”
“那皇孙对你好吗?”想到在不久的将来,皇孙朱允炆便定会生死未卜,陈林便担心起来。
“皇孙的性子太好了,从不骂人更加不要说打人了。父亲起初还害怕我会受欺负,但只花了五年的时间,我便因为皇孙的喜爱直接成了跟父亲一般的十二监掌印大太监。我是整个皇宫最年轻的掌印太监,也就在我成为掌印太监的第二日,我便唤来了那三个我进宫时对我照顾有加的小太监。当时看他们跪在我面前,我才知道权利这东西太让人着迷了。我命人将他们三个全部都扒光了,然后扔进我事先准备好的木桶中,再在里面注满了冰水。而后我便亲自待在外面,看他们如何一点点的没了声音,如何一点点的变僵硬,如何一点点的变成三个大冰块!”
陈林突然觉得身子有些发冷,不知是该安慰他还是该害怕他。
就在陈林脸色发白时,陈水起身上前一步,抬手轻轻的摸着陈林光洁的额头语气幽幽万分复杂道:“后来为了保命,为了保住内官监掌印的位置,为了铲除异己,我用同样的手段解决过很多人。有次有大臣的儿子看不起我,我甚至都一巴掌打了过去。林儿我从十四岁便伺候皇孙了,如今十三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我跟皇孙关系好不好。我只知道一点,若是没有父亲和皇孙那我便什么都不是。而且只要皇孙活着一日,那我便一定必须是那个最的他信任和看重的人!我离不开皇孙,一旦离开便会被以前得罪过的人活活弄死。这样说林儿能明白我和皇孙的关系吗?”
☆、第9章
管家过来时,小亭子里的两人都沉默着。向着管家的方向望了望,知道他过来便意味着大伯已经有了决定,陈林不觉心中一紧。
心中有一点点的迫不及待一点点的兴奋,但望着那个依旧坐在石凳上,望着外面满池□□一动不动的单薄身影。心下突然多了一丝连自己都意外的奇怪感觉,轻轻上前。在那个一脸淡然的男子向着自己挑眉望了过来事,陈林却突然一下子伸手将他牢牢的抱住。
双手不断用力,想着自己刚来时,他带着自己走遍京师大街小巷的场景。想起自己迷迷糊糊时,这个人在锦衣卫为自己义愤填膺的场景。想着他在知道自己想要考科举时,突然出现别别扭扭为自己打气的场景。
身上的冷意突然便变得暖和一些,不知该说点什么。犹豫半响慢慢的收回自己双手,陈林望向一方异常小声却又异常认真道:“堂兄,若将来皇孙不能再为你挡风遮雨,不能再成为你的依仗时。弟弟希望你能以自己为先,永远都不要做傻事永远都不要学别人逞强。因为--因为大伯只有你一个儿子,因为这个陈家我只有你一个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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