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珩起身下了床,穿着木屐绕到了屏风外,鞋底敲击着地面的声音很是低沉,和着雨点,如节奏明朗急骤的乐调。
点燃了书桌上的水色琉璃灯,一时间视线清晰起来。
雨夜有些冷意,顾明珩却恍然不觉,他盯着白色的宣纸上落下的墨迹,那是他白日时想要挥墨却因为心绪复杂而难以下笔留下的。
愣了一会儿,他果断地提起宣纸,双手一合将其揉成了一团,扔进了一边的景泰银丝坛中,那里面已经有了不少纸团。
加了水到方砚之中,他拿起白毫,想了想又换了一支细些的笔,这才提笔在纸上落下了第一脉线条。
隐隐听见三更鼓的时候,看了一会儿纸面,这才放下了笔。他注视着画中人物的眼神很复杂,最后却有了淡淡的光亮。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最后看了一眼画上的人,转身绕进屏风离去了。
木屐声一顿一顿,听在耳里让人心中惆怅莫名。
有细小的风从缝隙吹来,扬起了薄薄的画纸。上面一个身着明黄服饰的俊秀少年坐在桃树下,他的视线落在纷飞的桃花瓣上,神色怔然。
陆承宁,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痴人,这一世,我顾明珩不会再让人夺了本该属于你的位置,就凭你是唯一一个,为了我的死而流泪的人。
☆、第二章
天刚亮的时候,丞相府的仆役们便纷纷忙碌起来了。顾明珩躺在床上,因为昨夜满是纷乱的梦境,没怎么睡好,精神有些倦怠。他嗅着空气中的安神香,微微皱了皱眉,一手探出帘外,轻敲了床边放置着的玉磬,有清脆的声响发出。
门外立刻就传来了阿徵和阿羽的声音,“公子安好,鄙下进来了。”之后便传来了轻轻的开门声,透过屏风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鱼贯而入的侍童侍女在阿徵阿羽的带领下缓步无声地走了进来。
“把香熄了。”顾明珩靠坐在床上吩咐道,声音带着倦意与不悦。说完便有一个小婢战战兢兢地去到香炉边熄掉了香,退回队伍最后的时候有些小心地看了一眼阿羽。
阿羽余光扫了她一眼,随即说道,“公子可是不喜欢这安神香的味道?”他上前一边扶着顾明珩,帮他拿来了衣衫,一边随意地问道。
“以后都不要用安神香了,以后我的卧房,不准再用任何的香炉。”说着起身坐到了铜镜前,用翡翠缸中放置着的盐洁了牙之后便闭上了双眼。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当初在东宫的时候,太子的寝宫内每日都燃着香。医书上所记载的令人身体有所损害的香并不少,这可是内宅中并不鲜见的手段。
或许只是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手段会出现在东宫之中,用以谋害一国储君。
顾明珩嘴角勾起冷淡的笑意,看来这一世,自己要防的,还有很多。尚未入宫,这一小段时间足够让他理清自己的思绪了。自己到底应该重用哪些人,应当防备哪些人。
有如执子厮杀,若不想好下一步棋,甚至数十步之后的棋路,终会因为疏忽甚至小小的意外而导致全军溃败。
败军之将,他可不是。
阿徵和阿羽在他的身后对视一眼,都知道今日公子的心情很是不好,但该说的还是得说。阿徵朝着阿羽点了点头,随后缓声说道,“宫里已经将喜服送了过来。”说完便站在一边没有开口。
良久,顾明珩睁开眼睛,这才注意到屏风旁低垂着头的侍人手中捧着的鲜红的喜服。
“现在,什么时候了?”他的眉眼微动,却是任谁也看不出他此时的心绪。上位者最为不可之处,便是让人看出心绪,如此尚未行事,便已让对方看出了端倪。遇上强劲的对手,便是已败了一半。
“已是巳时。”阿羽在一边轻声答道。
“日已要过中天了啊。”顾明珩突然意味不明地说了句,随后站起身,“沐浴吧。”
原本早已备好了沐浴所需,只是担心顾明珩心生不悦,因此才一直没有开口提及。如今他主动提出沐浴,仆役纷纷舒了口气,而门口自有候着的人前去安排。
转过屏风走到门口,顾明珩突然停下脚步,他转身看着高高捧着喜服的侍人,“将喜服全都展开。”随后,大片的红色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如此浓烈的颜色有些刺眼,如同突然燃起的连片火焰。
顾明珩定定地看着这一片红色,视线落在某一点时眼神渐渐出现了凉意,问站在一边的阿徵和阿羽,“陛下圣旨中对于喜服,是怎么说的?”他的眼神扫过去,已经有几个小婢的手臂颤抖起来,脸也有些煞白。
“陛下圣旨中提及,公子礼服依亲王制。”阿徵说着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话音刚落,满屋的侍女侍童纷纷跪倒在地,门外候着的仆役听见响动也迅速屈膝,匍匐在地的身体有些颤抖。
顾明珩收回视线,没有理会旁人,“阿徵,看着他们将喜服上的花纹改好,不然,全部杖毙。”他的声音很轻,双唇合闭间,却是令空气都凝滞了的冷意。说完便抬步跨过门槛,往浴房走去。
他缓步走在长长的长廊上,廊沿上悬挂着红色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长长的青色衣摆逶迤在身后,像是盛放的青莲,香气袭人,却寒凉凌厉。
转弯处,顾明珩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庭院角落的一丛翠竹,眼神有着丝毫出神,随后变成了毫不隐藏的尖锐,“你去告诉父亲,若是不想在太子大婚上出现任何的差错,就让他管好自己的夫人。”
阿羽下意识躬下身子,心中震惊于顾明珩的气势,想着谨慎地应道,“是。”说完躬身退后了几步,之后才转身往主院走去。
不过夫人这一次真的是过分了,公子虽是元夫人的嫡子,但是如今进入东宫可是大事,怎可违背圣旨悄然将亲王制的礼服降低一级改为郡王制礼服,是以为公子不敢在婚仪上直接指出她的手段,还是以为她背后有兰陵萧氏的支撑,顾家不敢撕破脸?
阿羽的眼中浮起了讽刺的笑意,加快了去往主院的脚步。果然是,愚人娱众。
渡芳斋。
红药跪在地上将腰上长长的锦带束上,之后躬身站起,退到了一旁。
“今日这妆,可是太艳了?”萧芷蔚对着侍女跪捧着的铜镜,侧着脸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一边轻问道。她一身一品国夫人命妇礼服,冠花钗九树、两博鬓、九钿,长长的佩绶没入裙摆之中,正式有余,却少了这个年纪应有的娇美。
“夫人正值芳华。”红药笑着开口,“今日本是九公子大喜,鲜艳一些也好。”萧芷蔚年方二十五,确实当得起芳华二字。
“大喜?婉菱婚礼之时,才是大喜。”说着随意地扫了一眼铜镜中的人影,意兴阑珊一般转身坐到了镜前,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根南海金丝珍珠钗。
红药住了口,安静地候在一边,头低垂着。
这时,门外传来了小婢的声音,“丞相大人到了。”就见萧芷蔚正摆弄着珍珠钗的手一顿,随即站起身面向门口,面色沉静,却无喜色,也无恭迎。
顾季彦进了房间,就看见萧芷蔚安静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他心里不禁有些恼怒,面色也不怎么好。
“大人不在前院招呼各位大人,却是来了我渡芳斋,这是为何?”她见顾季彦的神色,也没有了好语气,直接坐到了椅上,看着顾季彦慢慢地说道。她一双杏眼,又添了许多的脂粉,看起来稍盛气凌人了些。
“夫人做的好事还需要我明说?”顾季彦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语气也悠哉起来。他乃世家公子,论养气,可不是萧芷蔚能比得上的。虽然濮阳顾氏与兰陵萧氏都是世家大族,但是这大族之间,也是有高低之分。而各族嫡系,也有正统嫡脉与旁支的区别。
“好事?”萧芷蔚笑盈盈地看着顾季彦,并无半分异色。
顾季彦放下茶杯,看着她的模样没有再开口,定定地看着她勾勒的细长的眉眼,嘴角也浮起了笑意,“明珩虽是你姐姐的儿子,但是他是我顾家的嫡子,你姐姐虽是去了,族谱上元配的位子永远是她的名字。
婉菱的年龄虽然与太子相当,但是她的的身份,不管如何,都是入不了东宫的,再说,明珩入宫是神官的意思,所以,别再在旁人眼里落了笑柄,不然我濮阳顾氏和你兰陵萧氏,可捧不住这脸面。”
说着敛了笑容,转身向门外走去,宽袖博带间摩擦声很是刺耳。
萧芷蔚在他出门后,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拿着手里的茶杯重重地落向桌面,却在最后一寸猛地放轻了力道,茶杯与桌面之间只有几不可闻的声响。
房中侍女像是沉默的石像,安静地近乎诡异。
“红药,手指的丹蔻,再浓些。”
顾明珩穿着白色的中衣闲适地坐在椅上,他方十一岁,却是身量修长,身后一个小婢正在为他熏发,动作很是小心。如今已过了两个时辰,连卧房之中都能够听见远远传来的喧闹声。
顾家嫡系入了东宫,朝野上下又是一番势力分割。朝野上下每个人都清楚,只需十年,顾氏就有很大可能站到大雍的顶峰,而顾明珩,极有可能就是未来的摄政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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