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曹丕伸手拂去她有些凌乱的鬓发,取了帕子拭去她眼角泪痕。
他做完这些,略略弯腰凑近甄姬。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从来未有的轻而柔和:“这些日子,夫人过的还好么?”
甄姬闻之,似还有些惧怕,仅微咬了咬唇瓣。
如何形容这等风情呢?
就像二月春风雕琢了柳枝,拂过湖面荡起涟漪;又好像冬日第一片白雪,轻飘飘落在手心里,缓缓隐成小水滴。
曹丕一手抚过甄姬唇瓣,轻声笑了起来:“你莫要害怕,有我在,便无人能伤害你。”
这般动作却是轻薄了。但配上曹丕此刻的眼神,语气,不明所以之人定会以为这不过是一对恩爱的年轻夫妻。
甄姬依然不说话。
她知道邺城沦陷了,如今掌权者是曹氏父子。也知道哪怕曹丕再轻薄她、再侮辱她、甚至将她当成妓=女,恐怕如今她也只能接受。
她微敛了如水眸,泪水在眼角隐去。
曹丕已直了身子。他凝视甄姬,一脸志在必得,便傲然负手而立,号令厅中侍卫道:“好好保护两位夫人。若她们出了任何差池……”他顿了顿,缓缓说出最后几字,“为你们是问!”
侍卫俱跪拜道:“是!”
曹丕离去前,再看了甄姬一眼。他不再说什么,仅微笑着转身,风度翩翩离去。
府中重新安静下来。一位位侍卫好似木头,静静杵着守护这位不存人间的仙子。
刘夫人将甄姬抱回怀里。她拍着甄姬的背,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的家已经没了。
很快,连儿媳妇也要没了。
九月,曹操下令因遭袁绍之灾难,翼州百姓无须今年租赋。而后他又惩罚地方豪强擅取专横之事,百姓皆喜。
此时献帝命曹操领冀州牧,曹操谦虚婉拒。
也正是在此时,曹植收到了曹丕的回信。
信中说了些在邺城的琐碎事,军营里发生的事,表达了曹丕些许看法观点。不得不说也许是见识广了些,曹丕自然比从前更有见解。
末了,还轻描淡写加上一句话。
“关于甄姬,为兄甚喜。待翼州平定,为兄便要上奏父亲,娶其为妻。日后,你便能见到这位嫂嫂。”
这封信距上一封,已有一个月时间了。上一封信里只略略提及甄姬,然这封信中虽显冷淡依然如同宣告的话语,让曹植略略皱了眉。
曹植默念了一遍,面上表情有些微妙。
——是错觉么?为何,他竟觉得二哥是在炫耀……至少,是向他炫耀?
甄姬也许是他能否记起从前的关键,也许不是。这个女人长相定是十分漂亮的,至少漂亮到令自家二哥甚至想娶她为妻。
曹植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上一封信送出前,他反复翻看,觉得自己语气除了有些急切外,应当不会引人注意的。为何二哥还要特意提醒“嫂嫂”这两字呢?
曹植眉头皱的愈深。
他总觉得甄姬能令他想起一些有关未来的东西,他方听闻甄姬之名,也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也仅是如此罢了,无论他再如何深究,都无法忆起那些埋在深处的东西。
曹植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年一日。
彼时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曾活在这一世之后,便想尽办法要忆起所有记忆,终究到底是没能想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就仿佛一堆沙子,越是用力捏紧拳头,漏地便也愈快。唯有突然而然遇到一些人,抑或遇到一些事,方能记起。
想到这里,曹植忽然灵机一动。
握的越紧,沙子自然漏得越快;但若他摊开手掌,不就能拿起这些沙子?
曹植心中激荡!
他取了一张纸,置于案几之上。先是闭了闭眼,努力放空自己。片刻后,豁然睁开眼,飞快提笔在纸上写字。他的手开始还是四平八稳,字体亦是整洁好看。但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甚至手腕已跟不上他的思维,乃至笔迹仓促,下意识用了后世的简体。
他写下的是——
曹操:父亲。司空,枭雄,一统北方,年五十;
曹丕:二哥。年十八,世子之位热门人选;
曹彰:三哥。年十六,欲为将军;
曹冲:六弟。年九,天之骄子,世子之位另一热门人选;
司马懿:陌生,大赢家。
孙权:江东,三分天下。
……
纸上黑字越来越多,信息也越来越凌乱。曹植面上已是一片苍白了,额上也冷汗淋漓。但他仿佛根本不在意这般痛苦难受,反而面无表情凝视纸张与毛笔,目光冷静空泛。
就如同陷入了魔障,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直至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猛然瘫坐在地上。
曹植猛然灌下一大杯温茶,而后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凝视依然颤抖的右手,无奈苦笑道:“尼玛……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他可以感觉到那一刹那他想到了很多东西,至于此刻脑中却什么都没有了。那么,这张纸上所有,必是关键!
他深呼吸,直到右手终于不再颤抖,
然后,他才去看那一张写满了乱七八糟东西的纸。
“……”看清纸张的那一瞬间,曹植眼角抽了抽,面色有些微妙。
前面些还好,但后来的字写得简直比狂草还要狂草。他哭笑不得地循着笔迹,一字字辨认过去。
然后,他的神色愈发微妙了。
后半张纸涂涂写写,很多地方都氤氲成了一团团的墨迹。曹植双手捻起这张纸,想要透过墨迹辨认出其中字迹,终究只能放弃。
——尼玛,这玩笑开的是不是开大发了!这种在面前放了只保险箱,正要打开却发现忘记密码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植内牛满面地从头看起。
好在前面字迹清晰。清晰到他看完两行字,瞳仁便紧缩了起来。
他看到自家二哥之后,匆匆划去了世子热门人选几字,乱七八糟地写着一句诗。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植心缓缓下沉。
这首诗又是谁写的呢?是后来的他,还是其余兄弟?
若是他,他的结局是什么?若是其余兄弟,曹丕又会如何待他这个兄弟?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继续往下看。
曹丕若为世子,曹冲下场可想而知。然而当真瞧见添加的早夭二字,曹植依然忍不住心悸。
……曹冲死了,想来曹丕为世子了。
他呢?
曹植心中惊涛骇浪,连恢复了些许红润的脸色也苍白了起来。
他仍要继续往下看。
他看到孙权三分天下,加了赤壁两字;看到司马懿的赢家,加了晋一字;看到郭嘉的名字后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天妒两字。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曹植一时不忍住,终于爆出句粗口:“我艹!”
后半很多成了墨团无法辨认了。
窗外月满西楼,投在曹植脸上,表情已愈发诡异起来。
事实上他虽收获良多,但短期内除了茫然,他根本没有任何收获。他确实知晓一些人的命运,却只是模糊知晓。
而这种模糊知晓,太具有不确定性。
未知的未来太可怕了,但仿佛知晓一切,又其实什么也不知晓的未来,岂非愈加可怕么?
曹植深吸一口气。
他发现自己又面临了一个大问题。
倘若这些都是真的,他是否要尝试改变呢?
若改变,又如何改变?
他心中无限烦闷,强迫自己再看了一遍,记下纸上所写一切。然后将纸放到了油灯里,瞬间燃尽成灰。
好像一切都燃成灰烬,什么都不存在了。
☆、如此可爱
建安九年八月,曹操攻陷邺城。
当是时,邺为冀州州城,所辖各州中户口与财赋都居首位,地位堪比许昌。是以曹操攻下邺城,等于攻下大半翼州。
先前帝王命曹操领翼州牧,曹操婉拒。这当然只是曹操作态罢了。待到帝王第二次诏令,也便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不久,曹操回兖州。
彼时已是十月了,许昌天气急速转寒了。
曹植还在上课。
他上课大多专一且认真,鲜少有走神的时候。然自从前些日子他尝试放空自己来恢复记忆,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走神。
“对于曹公命荀令君前往兖州一事,为师更想知道你作何观?”
杨修这般询问时,正值曹植神思迷惘之际。他尚在思考时不时冒出的那句诗含义,谁想煎谁抑或谁煎了谁。良久寻思无果,又想到了司马懿之于晋的大赢家,很快过滤至郭嘉的天妒。
毕竟众所周知,天妒后面时常会跟着红抑或英才两字,岂非正是形容人英年早逝么?
是以,郭先生会死么?
曹植微眯着眼,一时说不出心中什么感受。
尚未等他来回体会、搞清楚心中这些微妙感觉,便感觉头顶一阵钝痛,似被什么东西砸个正着。
曹植幡然清醒。
他豁然抬头,见自家老师正盘坐于案几前冷冷瞧着自己,心中已有了不详预感。而后他缓缓转头,见不远处洛平已捡起了地上竹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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