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席话,比昨日那些冷漠的陈词要有感情得多,可他到底生在杨家,这个即使在整个洛郡也数一数二的商贾富户,就算他是庶出儿子,一辈子在家混吃等死也并无不可。偏偏,他却要经一遭就连村人孩子都鲜少遭的罪,这样长成的懂事上进,并没有让人觉得更舒坦。
杨中善心中一痛,思来想去,也只能再叫一声弟弟名字:“小元,哥哥只求你记着,这里总归是你的家。”
杨中元又笑,却只说:“我只记得,你是我哥哥就够了。”
杨中善见他并没有应下自己的话,心里更是有些难过。或许杨中元还是承认他们彼此之间的血缘关系,但除此之外,他们也再难有更多的亲情与温情。
有些时候,亲缘一旦断绝,想要再续前缘,只怕比海水干枯还要艰难。
两个人就站在昏暗的库房里沉默良久,末了,杨中善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小元,你仔细拿好,哥哥承诺你的,不会少一分一毫。”
杨中元接过,看都未看,直接塞进袖中:“谢过哥哥。”
“谢什么,这本该就是你的。”杨中善说罢,叹了口气,“好了,泉叔该着急了,我们走吧。”
杨中元跟在他身后,一起往门口走去,在即将走出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回头对杨中善说:“哥哥,坤兄对你一心一意,两个侄子也都玉雪可爱。你莫要像父亲那样,把一个好好的家,变成曾经那个样子。”
杨中善一愣,他未曾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杨中元还会如此关心他们一家,难以忘怀的愧疚再一次充斥全身,叫他呆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杨中元这一句话,不光杨中善听到,门外的孔敏华和周泉旭一样听得清清楚楚。
有那么一瞬间,孔敏华脑子里空空如也,他目光空茫地看着周泉旭,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可是周泉旭心心念念,只有儿子一个人,无论儿子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在他看来,都是最好的也最正确的。所以无论孔敏华此刻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那与他们父子俩半分关系都没有。
“爹,我们走吧。”杨中元身上背着包袱,手里捧着两个锦盒,简简单单的,就这样带着周泉旭出了南厢。
他们身后,杨中善和孔敏华沉默地跟随着,一直等到来到杨家大门前,杨中元才回过头来,笑着对兄长道:“此番一别,他日或许不能时常相见,哥哥与坤兄多多保重。我跟爹爹就此别过告辞。”
他说完,小心翼翼扶着父亲,一步一步走出杨家高大的雕花木门。
周泉旭跟着儿子的脚步缓缓而行,他微微抬起头,能看见天上金灿灿的太阳。这一日风和日丽,不热也不冷,微风吹拂着紫馨巷两侧人家探出枝头的花朵,带来甜蜜的味道。
周泉旭闭了闭眼睛,回头望了望杨家门楣上精致漂亮的金貔貅。二十几年前,他进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日子,那时候他跟许多人一起,被父亲卖进这个地方。他清晰地记得,那一日他从侧门穿行而过,只来得及浅浅看一眼门楣上划过一道金光。
后来他再也没有机会走出杨府,这一道金光,成了他年轻时最斑斓的梦境。
那时候他总想着攒很多钱,然后自己赎身出来,挺直着脊背站在杨府大门前,到底看看那金光是何物。如今,虽然已经二十几年过去,他人老体衰,却到底满足了心愿,离开了这里。
“爹,新家已经安顿好了,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就在周泉旭恍惚之间,儿子清亮的嗓音叫回了他的思绪。
他扭过头来,认真看着已经是个俊朗青年的儿子。
如果说杨府几十年生活给他最好的礼物是什么,那么无非就是这个就算离开十几年,最终也要回到爹爹身边的孩子。只有他一个,才是他血脉相依的至亲。
“好,跟着你啊,爹可是什么都不怕的。”周泉旭笑笑,伸手拂过儿子鬓边的黑发。
这孩子像他,头发浓密柔黑,原本应该是个心肠极软的人。
他们父子两个站在杨家门口说着话,身后杨中善站在门里,没有跟出去。
“小元,你跟泉叔,也保重。”他说完,没有继续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二人离开,而是牵起夫君的手,一路回了家中。
杨中元没有回头,他只是拉着父亲站在杨府门口等待马车的到来。
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留下的,便是最后那个,他要让愧疚与痛苦时时刻刻印在杨中善心里,叫他想要补偿,却求而不得。
只得日日夜夜,把这份难过圈禁在心里,寝食难安,终生不忘。
父子两个背对着大门立定,谁都没讲话,谁也没回头。
他们,从来都不是会心软的人,就算头发再软,也终究得硬下心肠。
马车的咕噜声从巷子深处响起,杨中元与周泉旭扭头去看,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程维哲驾着一辆普通的柳木马车,正笑着由远及近,在他两侧,紫薇花从墙头探出沉甸甸的花串,映得满目姹紫嫣红。
杨中元看得有些呆愣,程维哲幼时便极富盛名,聪明伶俐,清俊可爱,如今十几年过去,却更变本加厉,让人很难移开眼去。
这个人,总是很容易让他人自惭形秽。
“怎么是你?”等到程维哲在父子两个面前停下马车,杨中元不由自主问道。
程维哲笑笑,那笑容竟比身后的紫薇都要夺目:“陈叔还在帮你收拾,没得空过来,我正好去了铺子,便过来接一遭你与泉叔。”
程维哲与杨中元解释完,便又扭头对周泉旭道:“泉叔,许久不见,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周泉旭在儿子同程维哲身上看了一圈,笑道:“那敢情好,以后能时常见到小哲,我更高兴了。”
杨中元撇撇嘴,仔细扶着爹爹上了马车,等安顿好父亲,这才跟着坐到程维哲边上:“你就会讨长辈欢心。”
程维哲伸手捅了捅他气鼓鼓的脸颊,笑得更欢:“你啊,我的醋都要吃哦。”
他说完,被杨中元狠狠踢了一脚,大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鞭子,架起马儿一路往巷外驶去:“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吧。”
杨中元一想到从此以后崭新的生活,不由心头一热,跟着说道:“好,我们回家。”
☆、018笑容
当马车停在茶馆隔壁的时候,杨中元扶着爹爹下了车来,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摆放了四组桌椅的小小铺面就是自己昨天来过的空铺子。
程维哲送了两人下来,也很知趣没有跟着进去打扰,只对他二人讲:“泉叔,小元,我先回茶铺子里放好马车,待会儿你们安顿好了,千万要去我那边,我来给你们接风洗尘。”
搬了新家,也算是重新开始。程维哲这话说得好极了,杨中元挑眉朝他笑笑,点头算是应下。
目送程维哲转身离开,杨中元才朝铺子里面看了看,见人牙陈并不在铺子里,便背起包袱,想要先把爹爹送到后院休息。
“爹,这是我租的铺子,以后我们就住这里了,你看好吗?”杨中元搀着周泉旭进了铺子,见里面地面干净整洁,墙壁上原本贴着的纸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心里不由对人牙陈又添了几分好感。
“小元,你做主就行了,爹只要不给你添麻烦就好。”周泉旭见儿子已经把事情都办了妥当,顿觉十分宽慰。
“你啊,小时候什么都不会干,现在如此出息,爹爹都不知道如何欢喜才好。”周泉旭这句话里,简直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如果可能,他宁可不想让儿子这样懂事听话,也好过遭那么多年罪。
这话里面的百转千回,自然只有他们父子二人能理解的了。
杨中元笑笑,轻声劝慰他:“爹,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以后啊,我就在您跟前孝敬您,哪里都不去。”
周泉旭缓缓叹了口气,脸上稍稍有些释怀:“是,我们总想过去那些不好的,总归是堵心,爹以后不想了,就赖着你叫你孝顺我一辈子。”
杨中元大笑一声,推开后院的门。
不大不小的中院里依旧空空荡荡,除了新多出来的晾衣杆,其他的什么都没了。
杨中元见偏屋开着门,忙喊一声:“陈叔,我来了,这家里啊,还真是干净。”
听了他的声音,人牙陈忙从屋里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正羞涩地躲在人牙陈身后偷偷看着他们。
“哎呀,你来的可早,外面我昨天就拾掇好了,今天领着我儿子来帮你们收拾里屋。可算这屋里家具齐全,你快进来瞅瞅,看看满意不满意。”
人牙陈一张嘴快极了,还没等杨中元应话,又忙补上一句:“这位就是你爹吧?看你们爷俩长得可真是个顶个的好,真叫人羡慕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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