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明珠终于半句话都说不出了,她活了大半辈子,公鸡打架,母猪上树,什么没有见过,哪里见过这样荒诞的事情,以至于很久之后,她上了阁楼,仍然没有缓过来。
申屠衍看着蒋明珠缓缓悠悠游魂一样的上楼,仍旧没有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一脸迷惘的看着钟檐,他只听他们谈论着妻子和名字什么的,仿佛和他有关,又仿佛毫无关系。
但是打翻了东西终究是不对的,于是他低头继续去捡支离破碎的碎片,钟檐却慢慢走过来,弯腰,拿过他好不容易拼起来的灵牌,一把将它们都扔到了院子里柴火堆里。
“你干什么?”申屠衍有些惊讶,听蒋明珠说,他明明是最宝贝这个的,可是他却这样坚决的舍弃他。
钟檐有些怅然,那是多少个日子呀,他抱着他的灵牌入睡,可是他却一次都没有入梦,可见,那不过是一堆废木头,名符其实的木头。
“已经不需要了。”钟檐说,没有回头看背后的男人,心里有些难过,他一定不知道的吧,自己曾这样无可救药的思念他,也幸好他不知道,否则他觉得他的老脸都要丢尽了。
申屠衍答应了一声,却不知道自己在答应着什么,只是看见钟檐终于转过身来,拍拍他的肩,“打破我的东西,即使是我不要的东西,总该要付出点代价吧……”
申屠衍心里一阵虚,这个人……果然还是那么凶,他脚底生了风,在桌子边使劲的擦拭。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钟檐后来是笑着的,他想,已经不需要了,因为那个人……已经回来。
他不愿意把自己心里的那些小心事都告诉他,他想要他自己想起来……
蒋明珠在闺楼上待了很久,还是没有理解钟檐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娶了个男媳妇,然后他死了,然后他又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窗外的槐树枝枝蔓蔓伸展开了来,梢上的叶片已经有些黄了,风一吹,便摇落了一地金色。季节就是这样一个东西,你以为它是静止不动的,它却已经在你的指尖眉梢爬了好几遭……
她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将女子无才便是德奉行个到底,可是也总记得“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和“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这样的变化,也不过是一季的光阴,因此她从来不信人间白头,什么都不是富贵来的真实,可是钟檐算是一个例外,他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样古怪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发生在他的身上。
她坐在镜子上看了镜子里红罗裙的女人,蒋明珠长的不美,在小城小镇上也算得上拔尖,眉间有天然的一股妩媚,她就这样望了自己许久,觉得自己忽然开了窍。
怎么会有男人不喜欢女人,除非那个女人不够美,为了休掉她,他竟然用这样荒诞的手段,她想了许久,她觉得自己这样就认输,岂不是遂了他的愿。
她才不会信呢,她这么想着,决定以退为进,心中有了谋划。
于是她对着他们说,“相公,我也不是一个不识大体的女人,男人三妻四妾本来就平常,就按照以前说的,我一三五,他二十六,我们一起服侍相公。”
☆、第十支伞骨·合(下)
钟檐听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嘴张张合合,居然吐出这样一句话,剧烈的咳嗽起来,原本入口的茶噎住了,一口便喷出来。
“啥?”他的头都是懵懵着的,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他只是想要和一个人过下去,男人或者女人,他的半生求不得,也只是想要换一个人。
可是换了这个女人嘴里,这么回事也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了,不过马上他就知道蒋氏是不信了他再娶,更加不相信他会娶了一个男人。
女人的思维总是和男人不同的,很多时候她们相信男人的思维也是跟她们一样拐了七八个弯弯道道的,所以她相信钟檐只是还不能接受她,用这样一个荒诞的理由来考验她。
所以她绝对不能上道,她含着笑意,眼尾是一点一点缓缓皱起的细纹,那是时光从她身上拿走的,而本来应该给她的东西,她想要自己一点点拿回来。
她低眉,卑微而谨慎,为了偿还一些东西,也为了前路,“我以前犯过错,老天爷也惩罚我,让我失去所有,还好还有相公肯留我,我不敢奢求什么,只是想要留在钟家,名分我都不敢求。”
钟檐原本的话通通又被她推回了肚子,再也没有办法说出口。
后来的日子里,蒋明珠果真将钟檐往申屠衍的房里推,她这样想,不就是演戏吗?她,陪着他们演到底。
钟檐一回头,门膨的一声已经被关上。
他回头看着杵着窗户前的男子,不自然的晕红浮上脸庞,他实在无法想象经过白天蒋明珠的胡闹,申屠衍不知道会把事情想象成什么样,自然从申屠衍一贯面瘫的脸上是无法得到任何想法。
因此他的心中更加忐忑了。
许久他才故意咳了一声,夜雨从无边的夜色里飞流而下,断了又续的银珠子噼里啪啦的,动静不小,刚好掩盖了钟檐的咳嗽。
钟檐又连续咳嗽了几声,那个人压根也没听见,所以他只好开口,“那个……白日里明珠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申屠衍终于转过头来,眼里满是迷惘,“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一心想着幸好这个木头没往心里去,他的脑中冒出的都是那一日他跟着他的灵位拜堂的情景,窘得涨红了脸,幸好他不知道,可惜想到他什么也不知道,又恨得牙痒痒。
“睡觉!”他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裹得严实,躺在床上挺尸。
申屠衍在窗前站了一刻钟,夜雨还在滴答滴答,潮气从窗子里进来,阴冷而潮湿的触觉让他觉得陌生而奇异。
独在异乡为异客,失去过去的男人,哪里都是异国他乡。
他终于吹灭了结了灯花的煤油灯,掀起被子躺了进去。可是,即使是钟檐睡了那么久的被窝,却仍旧是一片冰凉。
他知道钟檐脾气有些坏,因此不敢去触碰他身体的一丝一毫,他很小心翼翼,楚魏分明,偶然,手脚越了界限,也很快抽了回来。
一片冰凉,似乎从来没有暖起来过。
申屠衍仍不住想,这个男人的身上,是永远没有温度的吗?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尝试着伸出一只手,贴在冰凉的脖颈间,背对着他的男人没有拒绝想必是睡熟了,紧接着伸出一只脚,夹住他冰凉的脚,然后,整个身体都贴了上来,他想,他身上有这么多的温度,稍微分一点给这个人,也不要紧的吧。
就在申屠衍尝试着把手环在他的腰间时候,钟檐却忽然睁开了眼,黑暗中,一双眸子看着雕花床的上面,一片漆黑中,瓦片缝隙中漏出来一点一点的亮光,那么多的亮光,好像即使是雨天,也可以组成漫天繁星。
他想起自己在饥荒和战乱中流浪时,那些硝烟和贫瘠中苟活下来的人都是无一例外的总是仰望天空,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们望着是什么。
星星是穷人的宝石,他想着真好呀,他屋檐下的漫天繁星,即使雨天也可以看见。
他翻了身,入眼的是那个局促不安的男人,“哈,钟师傅,真巧,你也醒着……”
钟檐轻轻拨开他放在他腰上的手,低声道,“这样,够了。”
申屠衍看人有恼怒的趋势,立即解释,“我看你身子冷,我想给你捂捂……”
钟檐低声哼了一声,“你在假装什么,蒋明珠她说的……嗯,也不完全是假的,我就是那样一种人,你不怕我……”
“不怕。钟师傅你是好人。”钟檐不以为然。
申屠衍笑了笑,对于蒋明珠的话他并不是全然不记得,他虽然不能够完全理解那些支离破碎的情节,可是这样的话,又怎么问得出口,他犹豫的许久,“她说,我们是那样的关系?”
“你信吗?”
申屠衍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钟檐却不耐烦起来,“快睡快睡,大晚上发什么毛病呢?”
第二天早上起来,钟檐早早的起了床,他今天要去孝儒里见廖仲和。今天廖仲和会告诉他,申屠衍的病,究竟有没有办法医治。
他等待了这么多天,却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他打伞走过那些青石斜巷,那把伞是申屠衍制的,简直粗糙难看甚至是遮不了雨的,戴着任何一个伞匠头上,都是要砸了招牌的,可是他的嘴角努力上扬。
他对自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只是这样孤单寂寞,彼此无人可依的过了三十年,可是还有三十年,四十年,更多更多的日子,他们都可以一起度过呀。
而此时,申屠衍正被冯小猫拖着满大街的找自己。
清晨的时候,冯小猫蹦蹦跳跳的来到伞铺,正好钟檐不在家,只有申屠衍坐在门前削木头,他歪头问,“咦?怎么只有你?你果然住下了,哈哈……不过钟师傅呢?”
申屠衍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继续削木头。
冯小猫看着大木头对着小木头,有些抓狂,拉了申屠衍就满大街跑,申屠衍无奈,被个小孩拉着到处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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