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饭时,是不笑的。
他扫地劈柴时,是不笑的。
他挨了拳头受了惩罚,是不笑的。
每一日,钟檐在自家闲逛的时候,都可以看见申屠衍在院中忙碌的身影,春寒料峭的季节,本来就没有什么色彩和生机,可是在这样一片灰蒙蒙中,少年沉默的背影也融于其中,俨然成了其中不可或缺的背景。
明明每一天都可以看见,却因为太熟悉太习惯,而忘记了他的存在。
以后,钟檐很长一段时间是忽略申屠衍的存在,他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很快就有其他更加有趣的东西吸引他,日子依然过得风生水起。
是以后来与申屠衍又有了一些纠缠,他一度想不起,这样一个大块头是怎么就在自己的生活中呢。
当然,这一些都是后来的故事了。
钟檐回过神来,却假装没有听清申屠的话,说,“想学手艺,也不是不可以,学费我是免了,可你总得意思一下拜一下师吧。”
申屠衍一愣,倒也什么话也不说,干脆的跪下了,重重的磕了头。
钟檐一愣,他没有想过这个男人真的会这么做,“好,明天起得早些,别懒在被窝子里,我便教你,一些基本的手艺。”
申屠衍笑了笑,应了一声。
一夜好眠。
第二天清早,天还蒙蒙亮,钟檐便听见窗外隐约的喧闹声,起初以为是小贩们出早市的声音,可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索性披衣坐起来,推开窗,便看见自家的门口站了一群人,左邻右舍的纷纷探出头,凑个热闹,看个闲话。
钟檐老远便看清了那个眉飞色舞的紫衣身影,觉得脑袋生疼。
他穿好衣服走出门去,便看见自家的大门已经打开了,申屠衍正像门神一般黑着脸,站在门的旁边。
自己的倒霉徒儿倒是对调戏这个大块头十分顺手,且调戏得分外欢畅。
“呀,听说你昨天拜了我师傅为师,可喜可贺呀。”崔熙来笑道。
钟檐听得这样一句,甚是怀疑她派了个人,整日趴在自己的屋檐上听壁角,不自觉抬头瞅了一瞅。
申屠衍淡淡的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崔熙来继续说,“我可终于盼到我师父再次收徒了,以后要听师父的话,当然,还有你师姐我的话……小师弟。”那语气就跟钟檐是光打鸣不下蛋的母鸡,终于老来得子,铁树开花了一般稀奇。
钟檐和申屠衍分别一个激灵,眉头跳了跳。
“咳咳,”钟檐重重的咳嗽了两声,问,“你今天来就是说这些闲话的?”
崔熙来笑眯了眼,转头赶紧唤道,“小算盘,小秤砣,还不过来。”
两个小厮赶紧答应着,一人捧着一堆画像过来,崔熙来摇了摇扇子,小算盘立即展开了其中的一副画像,那是一副女子的画像,柳树下绿衣娉婷,眉色婉转,清丽如新荷。
“如何?”崔熙来问道。
“墨色不均,背景渲染过重,不像大家风范……更重要的是,墨色还没干,你又买到赝品了。”钟檐沾了墨汁,捻了捻,说道。
崔熙来打了一个响指,小算盘忙打开另外一幅,仍是女子肖像,牡丹从中抚琴的女子,艳若桃李,媚眼如丝,“这一幅呢?”
钟檐摇摇头,“比前面那幅更加差了些,恐怕连它的一半价钱都卖不上了。”
崔熙来又让人打开了另外几幅,钟檐不是摇头,便是毒舌评论一番画工的粗糙,到了最后,崔熙来也忍不住扶额,“师傅,全城所有未婚的姑娘差不多都在这里了,你就没有一个能够相中的吗?”
钟檐这才悟了,这里哪是让他赏画,而是给他相亲呢,苦笑道,“我一个鳏夫,怎么会有好姑娘愿意嫁给我?况且,你还没有问过这些画上的姑娘,是否真的会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这些可是那些姑娘们托着媒婆塞到我五爷手里的……”钟檐不信,望着她,她觉得头皮发麻,“自然五爷我是允诺了以一间旺铺作嫁妆,可是,关键还是师父您的一表人才呀。”
钟檐心里想着,果然。
“还是说,师父,喜欢这边一堆画像……”崔熙来弱弱道,一边叫站了许久的小秤砣,展开他手上的画像,却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清秀少年的模样。
钟檐忽的脸憋的通红,大声咳嗽了起来,似乎要把心脏脾肺都咳出来。
“咳咳……胡闹!”
从头到尾,申屠衍站在旁边,双眼盯着那些画像,仿佛要把这些画盯出一个窟窿起来。他一言不发,脸却黑得跟锅底一般,听到崔熙来这样一句,脸色更加黑了。
“既然要给钟师傅挑一个合意的,也是急不来,不如把画像留下,慢慢挑选才是。”申屠衍淡淡开口。
“也是。”崔熙来想了想,也是有道理的,一阵闹腾以后,总算把她这样一尊大佛给请走了。
崔熙来走后,申屠衍拾掇着那一幅一幅的那些画像,细细的展开,看了一番以后,又合上。钟檐看着他那副认真细致的模样,生了愠怒,“你认得字吗?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后悔,他笃定的那个人,只是当年的那个申屠衍,那个不会笑,却对命运从不低头的少年,而不是如今这个人。
申屠衍看着那画边密密麻麻的文字,“不认得。”
“难不成你还真是替我相人……”
申屠衍抬眸,惊愕,“你真要娶亲?”他的眼神渐渐暗淡下去。
钟檐眼睛里浮起极轻极浅的笑,好像三月的春风,“骗你的。娶妻当娶贤,你看这丫头送来的画,哪一个是能当家过日子的模样。美人啊,看看就好,娶回家来,哪里吃得消。”
“我这就把这些画儿,扔了去。”申屠衍拿起画纸,就要往外走。
“我的东西,要扔也是我扔!”钟檐忙拦住,“再说了,这画纸可贵着呢,画工虽然不行,却也比普通画匠好一些,,能卖好一些银子呢。就算不卖,挂在屋里,不也挺赏心悦目的?”
☆、第一支伞骨·合(上)
那一日起,钟师傅倒是真的将那些美人图一幅一幅挂在伞铺里,那一抹抹的婀娜倩影,倒也不失一片风景。
“呀,这绿衣女子美呀,淡如新荷。”一日里,钟师傅翘着二郎腿道。
“呀,胭脂捏出的人呵,申屠衍,你说是不是?”又一日,钟檐扎完了一只伞骨,又生出一番感慨。
“淡妆浓抹总相宜,今天看来,还是这一幅最妙。”钟檐过了几日,又继续说。
申屠衍每一日听着他念叨,起初觉得稀罕,嘴里说不出三分好话的人怎么开口一个赞词,黑着脸不说话,到了最后,也知道他就是随口胡诌,只是含糊的应和着他。
“我也觉得不错,没准真人更好看。”申屠衍这样一句,钟檐立即瘪了,住了嘴。
期间,倒是崔熙来往钟家伞铺跑得越发频繁了起来,一进门,便是一句,“师父,可有相中的?”
“呀,我问我师父呢,小师弟,你拦着我干什么呢?”崔熙来一边问,一边使劲挪动着门口如同石狮子般屹立不倒的男人。
自然,崔熙来的小胳膊小腿儿自然拗不过申屠衍,只得把脑袋往里边使劲探。
钟檐上着伞面,也觉得好笑,只凭两个人胡闹着,权当做一场大戏来看。
崔熙来自觉没趣,撇撇嘴,只得走了。只是,临行前,留下了更多的画像。
秋季多雨,过了白露,便是一阵秋雨一阵凉。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
当今这个情况便是。
钟家这栋寨子本来就是老屋,年久失修,遇风逢雪,这边漏了那边多了个洞也是常事,平时修修补补,不是富贵人家,也是能够过的。
只是这一夜的雨水忒湍急了些,雨水掀了瓦片般淌了进来,顺着墙壁留下蜿蜒褐色的痕迹,半夜下来,床铺已经湿透了。
钟檐瞅着那湿哒哒的痕迹,皱眉,索性家里还有两张床,原本的那一张被申屠衍占了,今天晚上是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他正犯着难,申屠衍那边他是绝对拉不下脸来去将就一晚的,况且他不确定他还对当年的事记得多少,咬了牙,就这湿漉漉的被褥合衣躺下了。
半夜里忽然听见了风雨声参杂着乒乒乓乓的敲打声,想着难不成那丫头真派了个人在屋檐上偷听呢,便起了身,撑了伞,走进黑茫茫的雨幕中,抬头,看见屋顶上那个蹲在雨雾中的男子,正在心无旁骛的敲击着瓦片。
钟檐在雨雾中站了许久,他才觉察出背后有人在看他,他转过头去,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钟师傅,这雨太大了,你快进去,我修好屋顶就来。”
钟檐心想,你傻啊,知道雨大不会等雨停了再修啊,真是大傻块头。他觉得眼圈一红,却没有多说话,独自进了屋。
半刻以后,申屠衍也拿了工具进了屋,便看见钟檐坐在竹椅上,“我看你的被褥都湿了,过来吧。”
“不用了,我可以的。”钟檐咬牙,狡辩。
“湿了也可以?”申屠衍挑眉看着他,“还是,你害怕和我同床?”
钟檐脸涨得通红,“怕?怎么可能?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说完,大步迈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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