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男人却温和笑道,“是,我是那个被废的太子,怀昭。”得到证实,钟檐面上变了变,只听李昶继续说,“其实,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白衫的皇子朝着钟檐行了个礼,钟檐惶恐。
“殿下言重了。”
“夫子当年也是为我所累,你是夫子在世唯一的亲人,受这一拜也是应该的。”
李昶回头将案桌上的书抽出来,展开,竟是半卷未完成的史志,“夫子在世的时候,一直在编纂这一部书,如果这部史,能够完成,必定是旷世巨作,可惜……但是我知道夫子临死前都没有放弃编纂,你是他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想必知道遗落的几卷在哪里。”
钟檐仔细的想了想,他昨日待在书楼里,确实也见过类似的卷宗,只是实在太乱,很难理出头绪,说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时间。”
李昶大喜,“那么就有劳小先生了。”
“我才学浅薄,可否借殿下的前半部卷宗一用?”钟檐又问道。
“当然可以,书桌上的手抄本,先生自取便可。”
钟檐抱着书,原路返回,终于走出了宫门,他吁了一口气,翻出书,低头看了一眼,总觉得熟悉,于是又看了一眼,许久,他才明白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是内容,而是字迹。
他忍不住翻了翻这本手抄本的时间,是不久之前抄录的,距离不过半年。
他觉得他的心跳漏了半拍,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当年明明亲眼看着她被狼群撕碎的残肢的。
微风习习,又翻了几页过去,书写在上面的字迹,到“捺”的地方总是不自觉微微往上翘,就像少女抿着嘴对着他笑。
而在钟檐不知道的北疆,申屠衍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失败。
对于大晁来说,这场战争他们谋划了这么久,却还是太迟。
一开始,就已经太迟。
申屠衍站在迎风翻飞的旗帜下面,金戈铁蹄的声音逐渐在夜色褪去,可耳边依旧是嗡嗡作响的回声,他仔细便清楚了,是不远处敌军的号角,带了凄厉的喜悦,让人欢喜也让人惆怅。
申屠衍回过神来,看着营帐之间缓慢挪动着的担架,血腥味道在空气里浮动着,不浓,但是足以让人没法忘记,这里是修罗场。
而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平均三个人中,就只有一个人能够爬出来,而那些再也没有出来的人,就在不远处的山坳里,层层叠叠,没有章法的排列着。
军功未成已是万骨成枯。
他踱到帐外,值班的士兵向他报告,又有一批士兵不治身亡,鲜活的生命顷刻间变成了没有温度的尸体,申屠衍听完,淡淡的点头,“我知道了。”
他又巡视了一遭,终究在一个不起眼的帐篷后面蹲下来,一言不发。
“看什么看,他只是睡着了。”旁边在用纱布包扎着胳膊了的男人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回过头去,心里咯噔了一下,“你的袖子……”
“娘的,留个胡狄狗作纪念了!”申屠檐望着他空空如也的袖子怔了,光头却越发不乐意了,“你那什么眼神!少了只胳膊,老子就不英俊了?”
“英俊!你是世界上最英俊的人!”卧在沙包上的男人悠悠转醒,汗涔涔的中衣上都是红色凝固的血迹,却又看不出伤在哪。
申屠檐也笑,“说的是。”
“嘿嘿,老子可是砍瓜切菜一般杀了好几个统领呢,将军,你是不是该给我记一功?”光头匪爷痞气笑道。
“一定的。”申屠衍答道,“等班师回朝的时候就封你个将军当当。”他看着这个男人,依旧是土匪头子的模样,可是隐约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
申屠衍站起来,默默往前方走去,空气里依旧是淡淡的血的气味,也许是这股气味引得远处山峦中狼嚎不止。
他默默的想,会有班师回朝的那一天么?总会有的。
——一个谎言有多轻,一个承诺就有多重。
他总是要回去的,那里有青石长街,那里有柴门犬吠,那里有一个人在等他。
他这十余年来,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的,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经历死亡,可是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即使是金渡川一战,也没有。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是被人从天与地的那块棺材匣子里挖出来的,他被人放在枯枝搭乘的架子上,一步一步拖着走,那时候他还是有些意识的,他能够听到盘旋在灰白天空中的秃鹰,也能够看到无限倒退的天空。
他不死不活了很多天,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记得这句话他是问出口的,那人笑眯眯的回答了他,可是地名太过于拗口,所以他记不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不是黄泉。
他的耳边总是回想着童子吱吱喳喳的笑声,和那些古怪的药香,等到他意识再清醒一些,他能够隐约看见一个总角童子的背影,每一日念叨着,爷爷会回来吗?爷爷会给我带糖葫芦吗?要不要把爷爷的胡子剃光呢……就像紧箍咒一样,每一日不停的念叨。
就在他一度以为自己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因为这些伤而死掉,而是要被一个小孩子念死了。
还好,他很幸运的活下来了,还回到了云宣,也找回了钟檐。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次会不会还这么幸运。
可是从那次死里逃生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是当不成一个好将军的,因为他的心里有了牵绊,有了不可割舍的东西。
……他怕死。
他不能心无旁骛,做战场上的亡命之徒。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怕死,更怕的是……见不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可以奠定李昶本文第一美男的地位啦,啦啦啦
☆、第58章 ?第八支伞骨·起(下)
这一日郭管家是真的被自己的孙子气着了。
垂髫小儿跪在这春日庭院中,不敢抬头看大人。郭管家气得已经话也说不出,竹竿啪啪啪打在他的手心上,小孩儿终于嚎啕大哭。
“知道哪里错了吗?”
小孩儿啜泣着点头。
年纪大了,终究心软了,只是背过身去,他的一生本本分分,唯一求的也不过是不要辱了杜太傅的清名。所以罚还是要罚,他没有看他,只是让他恭恭敬敬的跪着。
春日阳光甚好,所以那些书楼里的书都院子里晒着,横七竖八,不用抬头,也可以听到风翻动书籍的声音,好似风语松涛。
后来风着实大得有些吓人,竟将一本薄薄的册子卷撷到门外去了。小孩儿眼睁睁看着书出去了,却跪在哪里不敢动,后来想着他祖父最宝贝这些书,吹了去一定心痛死了。
小孩儿吭哧吭哧的跑出去捡书,却撞到了一个人怀里,他抬头,可不是前些日子里被他摸了钱包,住在这里的瘸腿先生吗?
这时候郭老汉也出来了,惊诧抬头看,一身布袍风尘仆仆的青年手里抱着一本书,对着他笑,“郭伯,我可能还要叨扰几天,你拿着扫把,不是来赶人的吧。”
郭管家立即将本来收拾兔崽子的扫把收起来,笑道,“哪能啊,表少爷想住几天就几天。”
钟檐就这样又住下了,他不是不想赶快去找申屠衍,他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怀昭太子的嘱托,另一方面是因为那半卷书上的字迹。
——会是小妍吗?
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问了自己好多遍,世上相似的东西这么多,前者不是有秦了了的声音同小妍这么像吗,或许只是巧合?又或者这是小妍十多年前写下的,也不一定。
可是这个想法很快被他自己推翻了,墨迹的成色绝对是新墨,而且还是贡品……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总是要留下来,只要有一丝希望。
可是他的猜测没有告诉郭伯,他不想,有人和他一样,一场欢喜一场空。
北境,狂风肆虐。
天似穹庐,马在庐下跑。
荒原茫茫,万物生息不止的喧闹到了此刻都归于寂静,好似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匹战马狂奔而去。
风停了,马也终于在断崖前停了下来。
一道沟壑,如同天然的屏障,绵延几千里都是如此,他知道,他们过不去。
所以他们只可以用正面突围,背面突袭的方案只能等他们的军队都长出翅膀来。
他不由得苦笑一声,“天时地利人和,申屠衍呀申屠衍,他竟然没有占了一样。”真是……倒霉蛋子呀。
黑夜中忽的传来一声低低的冷笑,他抬眼眺望,断崖对岸的一双眼睛竟是一直望着他的。
拓跋凛没有带任何人,可是站在这断崖前面,难道是图凉快赏月?鬼才信。
不等申屠衍开口,拓跋凛已经微笑道,“你不是时运不济,而是走错路,逆风而行,怎么能不是处处风阻?”
“哦?敢问阁下,怎么才能不处处风阻?”
拓跋凛笑道,“自然是顺风而行,风能阻碍,也能推波助澜。”
申屠衍望着这两地之间的沟壑,忽然仰头道,“可是我偏要逆风而行呢?”
“我以为你不至于愚不可及。”拓跋凛背在后面的手忽然伸出来,行了胡狄的礼,“申屠衍,我很欣赏你,是真心想要把你当做安答的。十一年前我承诺给你的事,即使现在,也是依然作数的……只要你肯走到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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