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识不甚清明,仿佛踩在棉花上,只觉得眼前是一条静谧且无尽的巷子,夜色仿佛一匹色彩过于浓丽的绸缎,谁也看不清里面包裹的究竟是解药还是毒鸩……他只记得他应该一直跟这个人向前,哪怕前面是一堵墙也应该向前,他所有的理智都被这种荒唐的想法所统治。
“小孩儿,腿疼吗?”那个魅惑的声音与夜色融为一体。
“光……”钟檐皱眉,似乎是忍痛的表情,他们已经绕着须尽欢走了不知道多少圈,腿脚酸痛也是应该的,可是他的瞳孔却被无尽的火光所充斥。
东阙城另一端,尚书府。
尚书大人发现自己的幺子又不见了,气得胡子都要歪了,几乎调用了所有的家仆,满城满院的寻找。
申屠衍自然也在其中。
那时,他对这个把他带回来的少爷的印象实在是单薄得可以,他这一生辗转为奴,见过无数的人,钟檐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娇生惯养的大晁官员的少爷罢了,不喜读书,稍微不如意就皱眉,连吃饭也要人哄着……可是他偏偏是唯一知道了钟檐下落的人。
他一个人,提着灯笼,独自往须尽欢走去。
已经入夜,花楼里笙歌不绝,霓虹帐幔半遮半掩,将繁华与奢靡都笼于其中。少年在花楼找了好几通,每一道门里,每一处角落找个彻底……咳咳……当然也把活春宫看了彻底。
出来时,少年的脸已经变得滚烫,起了一层晕红,心里又是懊又是恼,只想骂娘,他心想着,这个小崽子,到底跑到哪去了。
夜风迎面袭来,申屠衍脸上的温度逐渐降下去,他也逐渐恢复了冷静。
他想着,钟家的小少爷也不过是新奇好玩,玩过了自然是往家走,趁着没被发现赶快回家才是。而且,刚才逛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其他两位公子的身影,想必是回家了。
他这样想着,便准备掉头,沿着回府的路找去。
回府的路有两条,一条是主路,灯火通明,一条是僻静的弄巷,他想了想,想着钟檐一定不想让人发现,就走了僻静的小路。
那是一条漆黑的小巷,要穿过一片私娼们租赁的矮屋,因此,很少有正经的人往这边走,夜幕低沉,申屠衍走得一步比一步小心,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紧绷的心弦“膨——”的一声轰然而断。
这个声音,不是风划过瓦砾的声音,不是夜猫儿在草丛里跳跃□□,也不是私娼与野男人偷腥的娇喘……都不是。
这个声音,他听过的。
汗珠不停的从申屠衍的额头滴下,他心口一阵乱鼓擂打,怦怦直跳,他自知躲不过,索性抬起头来,月光将少年的半幅面容照亮。
那紫衣男人发现了少年,先是楞了一下,眯起眼来仔细端详起少年的眉目来,许久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个人来,“你竟然还没有死?”
忽然,他又绽开了一个极妖的笑来,语气如同小姑娘般天真而惆怅,“真是好不巧,又一条肥鱼……这一条鱼,叫什么呢,叫漏网之鱼,好不好?”
“老不羞的,你知道他是什么吗?”少年强行让自己镇定,冷笑,看着他手边的男童。
“钟尚书家的公子,是你动得了的?”
紫衣果然睁大了眼,低头看眼神呆滞的钟檐,“你想要管?”
“不想。只不过是这打赏的三百两银子没了。”申屠衍转身便要走的样子,话却继续说,“只不过……我尚书大人满城找自己的儿子呢,我说你,还想要在京城混下去了吗?”
“我宰了你们两个小崽子的能耐还是有的。”那人冷笑,袖中的兰花指捻了一枚银针。
申屠衍额上已经是一层薄薄的冷汗,全身的神经绷得死紧,死握着拳头,如同随时会袭击的小野狼,“我现在没有能力杀你,不代表以后我杀不了你,你总是一天一天的变老,而我,一天一天的变强……”
指已动,针入袖。
他望着一眼两个小孩,一个紧握拳头,是未经磨砺的刀锋;一个眼神痴迷,是不曾雕琢的璞玉,忽然轻笑了起来,他觉得他喜欢这样的挑衅,特别是来自于他实力悬殊的弱者,还不知死活的激怒,这样的小蠢货……比跪地求饶的弱者要讨他老人家喜欢得多,“我改变主意了,这样好玩的玩具,我才舍不得毁去呢?”
世上有太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了,留下几个痴儿,又有何不可?
那紫衣身影隐没在黑夜里,申屠衍松了一口气,腿几乎要软下去,走过去拍了拍钟檐的脑袋,却发现小孩儿早就倚在墙上睡熟了。
“果然。”
申屠衍苦笑,你倒是没心没肺,不知道你差点……差点……这样年纪的少年,觉得这样荒诞的事情实在是难以启齿,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不知觉也有些红。
他背着他,走出漆黑悠长的弄巷,过桥的时候,天空忽然飘来细密的雨丝,交织在黑暗里,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凉和热两种温度一碰撞,不知是凉雨丝凉透了热脸颊,还是热脸颊捂热了凉雨丝。
桥的对面忽然涌现出了灯火,他知道那是尚书府寻找少爷的家丁。火光将少年的脸映得通红,他转过头去看背上的少年,依然没有醒,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却都是与他们,与这些场景无关的。
他想,那一夜,为什么是偏偏是他背着他,过了这座桥呢?
他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大漠黄沙中听羌笛风声,根本就沾不到繁华都城里少年的半分衣袖……这样,便是说不通因。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被那个毒舌跋扈的少年叫了一辈子的大块头……这样,也导不出果。
究竟是那个因,触动了哪个果,依着他的脑子,是理不出了。
很多年后的申屠衍如当年一样的姿态,转过头去,看见钟檐还在他背上沉睡,不知觉吁了一口气。
只不过,已不是当年的小小少年。
尽管,这里也已经不是东阙。
申屠衍忽然觉得,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钟檐,而他一直在他的背上,从肆意不拘的少年,雕琢成现在这副模样。
世事再怎么样变,他又回到他的背上,他觉得安心。
☆、第二支伞骨·承(下)
雨水淅沥淅沥,申屠衍背过他趟过小水洼,经过朱家寡妇的门前,忽然听到那高亢的女声从窗户里飘出来,“呀,小钟师傅,他表哥,你们这是和好了呀,我就说嘛,兄弟哪有隔夜仇呢!”
申屠衍不尴不尬的应了一声,脸有些发烫,背了身后的醉鬼就进了自家门,立即阖上了门,避开朱寡妇那张八卦嘴。
钟檐的布衫下摆已经湿透了,他怕他着了凉,扒了他的湿衣服,他的肤色极白,一点也不像手艺人的黝黑肤色,他的手又伸向了他的裤腰,咬了牙,也扒了下来,他跛的那条腿因为肌肉萎缩,要比另外一条腿消瘦得多,蜷缩着,十分安静的样子。
可是申屠衍上来给他穿衣裤,他却十分不配合,他有些无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吗?
他记得这个人一直是这样,那时候他第一次给他上药就够呛,他也记得,也是那时候,他第一次和他和解。
——“喂,听说了没,城东昨天晚上那场大火,可真旺盛啊,足足烧了一百二十三间房屋,连老太傅一家也……哎……”
——“听说那个渎职失火的更夫已经打入大理寺的大牢了……这可是头一遭啊。”
——“只可惜了老太傅这么好的人……听说皇上大怒啊,……我还听说,皇上最不喜欢这个太子,立他做太子,只是为了让他做权利斗争的靶心,老太傅一死,太子的位子也做不稳了……”
——“呸呸呸,瞎说啥,这是我们能评论的吗?皇上不是选了杜荀正大人做太子太傅吗?”
几乎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出在皇帝所有的儿子中,陛下怕是最不喜欢太子。
可是太子的皇位却做得一日比一日稳当。
申屠衍走在熙熙攘攘的早市之中,泼皮的讨价耍赖声,屠夫的剁肉声,还有小姑娘怯怯叫卖杏花的声音,在他的耳廓,丰盈而满溢。阳光熹微,落在斑斑驳驳的石桥上,过了桥,便是药铺。
少年跨过石头门槛,立在了门口,还没有等他发问,坐堂老郎中低沉沙哑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呀,小哥呀,又来买药,还是那几味药?”
申屠衍点头。
“按理说,这么多天,也应该好了呀……”老中医嘴上念叨,浑浊的黄眼瞅着那药方,将那些药材倒出,混合起来,大包递给少年。
申屠衍接过药,道了一声谢,却又听得老人补充道,“实在不行,带那孩子过来,我看看那伤药是不是敷得不对功夫。”
他的脸刷得红起来,不起波澜的脸忽然想煮红的大螃蟹,忙道,“不用不用,太客气了。”
落荒而逃。
这药的用法,是外敷。
用的部位,是腚。
这治疗外伤的药不是给他用的,却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那一日,钟家的小少爷,偷偷溜出去,还上了让当尚书的老子斯文败地的青楼,便挨了老子一顿胖揍,那胖揍的部分……自然是所有不听话的小孩儿,被大人撅起来打的那个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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