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梓由在心底将李桀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脸上仍挂着难看的笑容:“那人啊,他……”
“实不相瞒,”许颂铭打岔道,“那人是王府的准王妃,只是因即将过门之过,为了避嫌,便以纱帽遮面,不见外人,大人您切莫多心。”
“嘶,”乐梓由听罢这话,小声地在嘴里抽了一口凉气,他怔愕地看了许颂铭一眼,收到他的警示后,赶忙附和着点头道,“不错,他正是本王即将过门的王妃,李大人如此在意他,莫不是……”这最后一字,被他吊了一个音,十足的怀疑味道。
李桀虽是小人,但人情世故到底还是懂得一些的,听他们如此笃定对方身份,也不敢再多加怀疑,以免晏王给他扣上一个觊觎王妃的帽子。他暗暗朝季拂心的背影送去一眼,眉宇里写满了审视,目光深沉得好似在看着什么熟人。
许颂铭一双眼片刻不停地停在李桀身上,看他目光不善,心中大叫一声不好,匆匆给乐梓由对视一眼,赶忙磨尽嘴皮子,三言两语将李桀打发走了。
送李桀出了城后,许颂铭赶回王府,拉着乐梓由便急匆匆地道:“加紧公子身侧的防卫,再有,叮嘱公子短期内不要出府走动,取下纱帽。”
乐梓由方才也发觉了李桀的不对劲,也未纠结这准王妃一事,当下颔了个首,决定一人去同季拂心沟通,一人去布置季拂心身侧的警卫。
许颂铭会些说话技巧,沟通之事便落在了他的手上。他赶往朝临阁,不顾礼节地推门而入,直往里闯,一个不小心,同正往外出的小厮撞个正着。
“无恙否?”许颂铭扶住被他撞退一步的小厮,问了一声后便转而道,“公子可在里头。”
“在,只是……”小厮站稳身子给许颂铭揖了一礼,目光闪烁,“他情况不太妙,小的正打算去请王大夫呢。”
“不太妙?”许颂铭眉峰一蹙,联想方才李桀的反应,更觉不安,不待小厮解释,便先一步跨入里室,“公子,你可在此。”
“嗯……”轻柔的声音,几近不可闻,但看季拂心尚有气力应和一声,想来心绪还算镇定。
看季拂心只是定定地透过窗子望着远方出神,并无大惊大叫,许颂铭松了一口气:“公子,你无恙否?”
季拂心未有答话,只摇了摇首,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风景,阳光斜射他身,将他眼底的哀色映得分明。明明外头是清朗的天,他却如同看着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雨,悲哀与伤痛。
许颂铭在季拂心身侧站住了脚,季拂心身上散出的悲伤让他不敢前进,生怕自己迈前一步,会打碎季拂心强撑起的坚强。
两人保持着一人看窗,一人静默的姿势定于房内,小厮唤来了王大夫,见之后也识相地拉着王大夫,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
一人看景,数人相伴。房内的清香不知何时燃尽了,淡而温雅的香味在鼻尖留下最后一道痕后,消散在万千尘埃之中。季拂心手指轻颤,空洞的目光随着香散逐渐聚焦,眼中的悲痛直白而赤裸:“我必须要离开了。”
长久的沉默,却换来这震惊人心的一句,许颂铭大惊,将方才的拘礼丢到了北,跨到季拂心面前便问:“公子你为何如此说。”
季拂心缓缓将目光收回定在许颂铭的脸上,声线不稳,带着几分轻颤:“我若留在这儿,只会害着你们。慕卿是做大事之人,不应受我连累。今日那人已对我有所怀疑,他若……”若字后的话,在他倏尔一睁大眼后,被他强吞入了喉,许颂铭试图让他再言,他却神色哀戚地偏过了头去,不再言语。
“他身上负着一个不能为人所说的故事,若是翻开故事一页页品读,你看到的不是故事的乐趣,而是故事背后的绝望。”
这一句话,是许颂铭日后同晏苍陵所说的,当时晏苍陵听罢,遇事不惊的脸上,也浮现了震惊,片刻的失神后,化为了沉痛之色。
季拂心执意要走,许颂铭出言相留——许颂铭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如此偏执地要季拂心留下,许是为了王府,许是为了王爷,许是为了季拂心背后的故事。他有种预感,离开了王府的季拂心,无处可去,只会成为道上一具枯骨。
“公子,你若执意要走,某也不留,”眼看劝不动,许颂铭转而道,“只是你一人孤苦伶仃,又无能行走,你能去哪儿呢。”
季拂心脸上泛开苦涩的笑容:“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当初那般苦难都能熬过,而今不过是站起行走,又有何难。来,”他伸手挽向小厮,“扶我起身罢,我会试着站起,在那人回京之前,早日离开王府。”
许颂铭目中光亮一逝,转瞬垂首叹息,不再多劝,看季拂心在小厮搀扶下,试着行走并无大碍后,同他告了一声,迈步离去。
他一出朝临阁,便往角落拐去,正同乐梓由撞个正着,同他大意说了季拂心的情况,两人同时做出决定,从李桀身上入手,调查季拂心的事。与此同时软硬兼施,在晏苍陵归来之前,想法子拖住季拂心——无论从大义或是道德上考量,此时季拂心的情况不对,他们都不能让他离去。
而便在他们想法子留住季拂心时,另一边的晏苍陵正伙同众人欺近了押解队伍,准备动手了。
他们已同王斌的同伴会合,根据王斌同伴提供的信息,研究了押解队伍行走的路线,定下了下手之地后,便分开四处,依照计划而行。
许是上天眷顾,计划实施这一日,明月被乌云所卷,影影绰绰只射下丝缕淡光,光影斑驳,几乎看不清人影。酷暑之夜,偶尔几丝轻风,拂来的皆是蒸腾暑气,好不容易落得一无月无星的夜,被押解多日,干渴难耐的众犯人皆为可能即将到来的瓢泼大雨而欢呼雀跃,解差嫌燥地甩动粗鞭,狠抽于地,叫嚷众犯人闭嘴噤声。
这一押解队伍,自京行到了南州,途径多省,由春末行入了盛夏,由北方的严寒经由了南方的酷暑,冻死热亡,早已司空见惯,活下的皆是身强体壮之人。
耳畔又响起了烦躁的抽鞭声,间或伴随着求饶滚地之音。方能在长途跋涉后坐下歇会的季崇德,臀部方能触上泥地,便被声音惊得站起,往声音来处而去,只见一解差正将鞭子往一求水解渴的男子身上招呼。他双目一凛,寒光射出,手上的锁链朝前一挡,啪地一声巨响,锁链随之裂开了一条缝,可见抽鞭力气之甚。
“他娘的,谁敢拦老……”“子”字未落,看清是季崇德后,盛气凌人的解差便换了个脸色,对着季崇德挤出一笑,“原是兵部尚书,失敬失敬。”
季崇德一张脸绷得老紧,弯腰拉起被打男子,给他掸了掸身上的灰。
解差被忽视个彻底,嘴唇掀动,握鞭的手上青筋暴出,似乎在强忍着一身的怒意。但当季崇德抬眼之时,他又变脸般挤出了一个笑容:“兵部尚书,您这不是同我们对着干么。”
季崇德横了解差一眼,继而收回了手,往自己方才所坐之地走去。他始终不发一言,一来是不将那些不当人看的解差放在眼底,二来是天干热燥,能喝的水太少,因而能少说一句便是一句。
他坐回了原地,看那解差泄愤地朝那男子啐了一口,踢了一脚,便转身去同同伴骂咧后,他收回了担忧,倚着树干闭目养神。自出皇城以来,他身边亲眷便四分各地,不知所踪,尚书府内上下百余人,只余他一人被押送往南州,其中缘故,定同那人在背后搞鬼脱不了关系。他身负重罪,周围毫无打探消息之途,一路辛苦流放,难以果腹,若非在心中抱了一丝希望,他焉能在妻离子散的哀戚中,撑到此处。
幸而不知何人打点,行了一段路后,原先对他打骂的解差对他态度骤变,将他奉若神明般地照顾起来,不再打骂,反倒顺着他意,连他身上带的锁都故意给他换了一副轻便些的,平日里还不时地嘘寒问暖——这使得他受到了众犯人的嫉恨。起先他还疑惑不已,后来听闻暗中有人相助,许了那些解差不少的银钱,便放下了疑虑。久而久之,他便仗着这份照顾之便,制止一些解差的粗暴行为,以此消除众犯人对他的妒意。但他到底是个打混官场多年的,知晓这些解差拿的俸禄少,做的又是辛苦的活,心里自然满是怨气,时常会需打骂犯人以出一口恶气,因此他不会次次皆上前阻止,惹火解差,只在需要时出手相助。也是因着他这一份知趣,解差对他还算客气和恭敬。
周围嘈杂声渐渐止歇,行了一日的众犯人也一并倚靠着大树打盹起来,静谧得仅有虫鸣。季崇德也睡得深了,这时,方才打人的解差内急,从地上弹跳而起,匆匆就钻进了人般高的草丛之内。
解差急得慌了,一入草丛深处就迫不及待地除裤掏家伙,吹起口哨,解决问题。这时草丛一阵猛晃,他狐疑望去,以为风大惊动,也未有在意继续如厕。半晌,一股迅风劈头而来,他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抽裤躲避,便见寒光疾过,脖子一凉,紧接着他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颅同身体分离,咕噜咕噜滚落于地,连一声惊呼都无法呼出,他便身子一歪倒在草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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