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师们面面相觑,一时皆不能明了眼下情形,耳边又听得白水才痛哭,由生入死,人间惨剧,实在凄厉难闻。
就在场面陷入僵局之际,一个人不知哪来的气力竟然跌跌撞撞地站起朝这里走来,众目睽睽之下把孩子接过,又踩着虚软的步伐走出小屋,对着西方天际遥遥跪了下来。
只听顾相檀扬声道:“无量智佛能救一切诸世间,又岂会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孩子!”
此时天际又是一道响雷,竟直接劈在了顾相檀的脚边。
顾相檀却一动未动,只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孩护在胸前,冷得瑟瑟发抖。
“生死相依,一去一回,相檀既已留不下,那便用我换他,一命抵一命!
不止赵鸢,这下连众位禅师也一并惊骇难言。
顾相檀说完,便以额抵地,一下下重重地磕起头来,只是没磕几个便头眼昏花稳不住身子朝一边倒去,但他仍是挣扎着想要跪好,不顾血雾迷眼,也要相求到底。
赵鸢本想拉他,但见顾相檀如此执意,最后也只能跟着一屈膝,跪在了他的身边。
那一边的观世方丈见此久久未语,最后双手合十,低头念起了祝祷的经文,众位禅师犹豫片刻也跟着念了起来,一时哀雅的吟诵之声同凶猛的惊雷交互交织,竟仿佛两股莫名的力量,铺散在这方天地之间纠|缠相溶。
白水才出得门来,便见着刚才那个半死不活的病弱男子正抱着自己才出生的儿子跪在远处不停地磕头,天边黑云阵阵,不时略过道道闪电,便好像一叶扁舟漂泊于苍茫大海之中,于浪尖颠簸。
如此渺小,却又无端地让人震撼。
那一刻,哪怕是白水才心中也不免升起无边的愤恨来。
“什么佛祖,什么菩萨,若老天真有眼,怎的会这样对待我们?不,他倒是也算公平,无论是灵佛又或者我等蝼蚁,皆一视同仁,都没有好报,没有好报!”
这句话才吼完,又是一个惊雷劈下,顾相檀猛地一震,似是终于油尽灯枯地一般慢慢地摔倒下来。
白水才吓了一跳,由自主地跑上前去查看。
顾相檀怀里的孩子脱力地掉落下来,他则摔进了赵鸢的怀里,眼前天旋地转已是什么都看不清,顾相檀却仍是努力抬手想再摸一摸赵鸢的模样。
至少在以后无边无际的日子里,自己好有个念想,无论之后的路有多长,这个人,他永远不会忘……
渊清……
顾相檀心内喊着,他可以听见赵鸢也在叫他,顾相檀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他们相处的日子太少太少了,还有很多地方想去,若是还有时间,若是还有……就好了。
便在顾相檀跌入黑暗之际,忽的一道响亮的啼哭声在此时猛然响起!
白水才才把自己自己的孩子抱起,却隐约觉得襁褓里的娃娃挣动了一下,揭开布帛一看,便听得“——哇”的一声哭喊,把周围人全惊住了。
方才已是断了气的孩子竟又活了过来?!
观蕴禅师急急来探孩子的鼻息,虽有些急促,但心跳脉搏皆与常人无异,而顾相檀那头,却见他面容沉暗地被赵鸢揽着,已是没了生机。
天边的响雷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一时郊野只余簌簌寒风和孩子嘤嘤地抽噎声,仿若刚才一切只是泡影。
白水才看了看两旁死寂的禅师们,又去看双眼无神的赵鸢,最后目光落在他怀里的顾相檀和自己手中的孩子身上。
半晌,白水才才从惊惧和狂喜之中回过神来,他呐呐道:“我不太懂这些,但是你方才说让我的孩子救他,眼下还能不能行呢?”
赵鸢一怔,眼带茫然。
若说方才顾相檀是以灵佛之命相换,将这孩子救了回来,但是现下,他已不是灵佛了,他只是一个寻常百姓,而这个孩子,对一个百姓,会否有灵佛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迹呢?
想到此,赵鸢寂灭的眸色内一瞬闪过璀璨的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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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政二十一年,元月,第十一代灵佛,圆寂。
同日,相国寺众僧在鹿澧山野中寻得第十二代灵佛转世灵童,带入寺中教导培养,,以继大任。
……
山花红似锦,涧水湛如蓝。
春日艳好,新帝登基,定年号褚玺,因新帝尚幼,故着右相傅雅濂,左相薛仪阳辅国,祝祷日月清明四海昌平。
一白衣身影在林中练剑,步伐蹁跹,声势熏灼,一招风起云飞将密林两旁枝叶横扫一片,哗啦啦飘落下来,仿佛下了一场青花雨。
待得日头升起,那人收了剑,整了整衣袍朝小院而去。
路上遇着牟飞,将从京里来的信件交予他,不过随意翻了翻,瞧见赵则如今已是擢升为主将,虽不用带兵打仗,但古来战士最忌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此刻才是考验他的时候。
赵鸢看了信,又挑了两封傅雅濂写的拿出来,想一会儿读给那人听,然而谁知一进房内便听得咿咿呀呀的怪叫声,再定睛一看,就见不远处的床榻上,一个半岁大的孩子正撅着屁股往另一个昏睡的人身上爬。
苏息捧着水盆在后头走进来,瞧着这场面也吓了一跳,又去看赵鸢面色,眉峰紧蹙,显是十分不快了,忙三两步上前把孩子抱起来。
“小祖宗小灵佛啊,说了多少遍了,好好躺着,莫要压着我家公子了。”
只是苏息大概是真急了,水盆只摆在一边,抱孩子的时候被灵佛的小手一挥,“咣当”一声,那水便洒了满地,不止惊到了孩子,也将几滴水溅到了床榻上的人脸上。
苏息心知要遭,果然怀中猛地一空,就见小灵佛被赵鸢一把揪着后颈提了起来,若不是他离不得顾相檀太远,怕是直接就被赵鸢丢出去了,最后往床脚一扔,不顾那小脸上的气狠和害怕,拿了布帛亲自给顾相檀擦脸。
半年过去,眼前的面容也不似初时的瘦削和青灰,而是慢慢回到了圆润和绯红,胸口的伤也一点点愈合着,只留下了钱币大小的新疤,只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但顾相檀却一直未醒。
赵鸢不急,于他来说,眼下多一日都是好的,而他相信,顾相檀只要活着,就一定会醒来,因为他知晓,自己在这里殷殷切切地等着。
擦完了脸,赵鸢才一转身回头就见小灵佛又扑到顾相檀身上去了,拽着他的头发不松手,又是咬又是啃,将顾相檀的脑袋都从枕头上扯下来了。
赵鸢眯起眼,面沉如水,刚要彻底赶人,探出去的手却忽的一顿,转头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张睡颜半晌,果见顾相檀平和的眉头微微的蹙了起来,想是觉得疼了,又或者难受,继而唇瓣微张,似要嗫嚅什么,接着连眼睫都开始轻颤,眼皮微掀,一点点抬了起来。
那一刻,赵鸢觉着自己的心跳都是静止的,直到那眼全睁了开,恍惚地眸子左右转了转,最后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顾相檀从茫然,到惊异,在还没有将一切弄清的情形下,他看到了赵鸢。
然后,顾相檀勉力勾起唇,对他露出了一个浅笑。
渊清……
赵鸢看见对方无声地叫着自己,他愣愣地低下头,凑近他。
好一会儿顾相檀才颤巍巍对他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赵鸢点点头,抹了抹他的额发,语音颤抖:“现在你醒了,醒了就好。”
“佛祖,终究慈悲……”
顾相檀转脸往一旁的小灵佛看去,正巧对上一双浑圆明澈的大眼。
“谢谢你……”顾相檀轻轻道,就像当初自己救了赵鸢那样,谢谢你救了我。
小灵佛则奇怪地眨眨眼,看看顾相檀,又看看赵鸢,继而又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一般,一边咧开嘴一边就往顾相檀身上爬。
不过这一次,赵鸢终于眼明手快地在他捣蛋前将他直接扔了出去。
【完】
第119章 番外.七夕(上)
自鹿澧慢慢行来,约莫过了二十日左右,顾相檀和赵鸢等人终于到得了一个名为昭阳的小县。
顾相檀既已不再是曾时的身份,再住在鹿澧若被旧人所见只有徒增麻烦,所以他和赵鸢都决定寻一个无人相识打扰的地方安身更好,南有京城、北有鹿澧,东有十二县,那么最适合他们的地方,只有往西,大邺西南处便是往日的神武军,如今的骁家军的大本营,而西北处倒是只有一些荒僻的小县,人丁寥落,山峦叠加,是难得的遁世离俗之地,所以,待顾相檀身子好些了,他们便告别了相国寺众人和小灵佛,向着此处跋涉。
昭阳只有鹿澧的几十分之一大,一天就能从县头走到县尾,虽说新帝已是登基,但战乱方过,*残留,大邺处处皆百废待兴,小小一个昭阳也需修生养息从头再来。
不过赵鸢和顾相檀到那里的时候还是有些吃惊,县内不长的一条主街两旁已是摆开了不少小摊,玲琅满目的店铺也不少,各种商贩走卒牵驴拉马的以物易物,想是正到了县内的赶集日了。
苏息来劲地趴在马车上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一边同顾相檀说道,顾相檀笑意妍妍的听着,本也有兴致要瞧瞧,但被一旁的赵鸢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