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策顺势而为,说皇帝最近身体有恙,无暇处理,放权让这几人处理。
廉兴治等人也非泛泛之辈,临危受命很快挑起大梁,从多方面入手,有条不紊将当前的局势压住,再顺水摸鱼肃清当前搅局的人和事。
水落,则石出。
不提这一年被查出的大案有十余个,其中最大官职的是少傅扶玉化,阴险毒辣 、欺上瞒下、假公济私。迟衡大怒,依法惩处了受牵连的数名重官,数十名受牵连的官员被降职。而细查起来,这些人与大将军梅付都有不错的关系,但梅付本人以身作则,并没有结党营私且战功显赫,所以迟衡在训斥相关官员之后,令廉兴治至此为止,以兴盛元奚国为重。
迟衡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如果牵连起来,只怕人人自危,这也不是自己希望看到的。
当然,其后,颜景同还被人捅出了几件事,大抵是他当时急于革新所带来的纰漏,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经历了皇子之争一事,无疑等同于将朝廷整治了一番,面貌幡然一新,余下的文臣武将们兢兢业业之余,更加勤慎肃恭修善其身。
过了几天,迟衡无意看到颜景同和巫琛在一起。
俨然是朋友一样。
迟衡惊异地告诉纪策,纪策侧面一问,巫琛竟然回答,颜景同后来和他坦承,栽赃一事是不得已而为之,二人一笑泯恩仇。
迟衡得知后,若有所思:“颜景同比我想象圆润,他不但会行事,还会借机迅速扭转局势,将原本可能和自己反目成仇的人拉为朋友,这倒让我意外。”
乾元七年,大年初一,迟衡大病了一场。
这次的病如暴风骤雨袭过,迟衡重病卧床不起,或咳嗽或呼吸不畅。一连七日,骆惊寒等人衣不解带在一旁照顾,眼睁睁看着迟衡华发滋长、憔悴不堪。御医们自是忙碌,整个乾元殿里人人肃静忧惧。
初九,清晨,迟衡忽然睁眼:“惊寒,今日,是庄期开课的日子。”
骆惊寒泫然欲泣。
迟衡缓缓起身:“病来如山倒,我也是个凡人。不要紧,过几日就好,你看我现在,不就没事了吗?走吧,我每年这个日子都要去看一看。”
“缺这一次又怎么样!”
迟衡微笑:“他会等我的,我不能让他失望,这一次不要大张旗鼓,你我寻常衣裳去就行。”
纪策和骆惊寒劝阻无用,迟衡披着一袭简单的灰色直裳出了门。他生得高大,这一病削瘦了不少,衣裳被风一吹空空荡荡的,骆惊寒忍不住伤心:“迟衡,你最近气色也不好。”
“小病不断的人最长命,病一病也是好事。”
骆惊寒溢出眼泪:“昨天我才知道,这一个月,你也没有在纪策那里过夜,你是不是……是不是瞒着我们什么?”
“惊寒,只是小病而已。”
“既然是小病,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呢?”
“我没瞒着,安错一直给我看病,我自己也有药就吃啊!”迟衡俯身吻去骆惊寒的眼泪,“惊寒的眼泪是水做的啊,说来就来。你这样子,真让我为难呐。”
“安错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说你最近脉象越来越弱,迟衡,我很害怕。”
迟衡站定,凝视骆惊寒的眸子。
骆惊寒的眼泪一涌而出。
迟衡无奈地将他紧紧拥住了,手不断抚摸他的后背:“谁能没个头疼脑热呢?你一年到头都喊着腰酸背疼,捧着药罐子当水喝,不也好好的吗?惊寒,别哭,别哭。”
好容易劝住了,骆惊寒的眼圈鼻尖红红的。
万里书院书院大,才起了一个前院子,挂着牌匾。牌匾前的树上挂的红灯笼还在,春联崭新崭新的,院子干干净净,地上连一片枯叶儿也不见。书院大树多,鸟儿隐在树中欢唱,风虽萧瑟,精神气好,年少的子弟闻名而来,有二十余的,有十几岁的,还有被领着的七八岁的懵懂小儿,人来人往,好一派生机勃勃。
要到前院,得先爬几个台阶。
迟衡拾路而上,人来人往擦肩而过,都是些普通人,并没有认得他的。有一个七岁多的小孩嬉戏奔跑玩耍,小孩光顾着跑,一个不小心撞到迟衡腿上,小孩嘟了嘟嘴,吓的做了个鬼脸跑了。迟衡一把将他捞起,笑对骆惊寒说:“这样好,别一个一个见了我都怕得不行。”
庄期开堂的第一课,设在溪流边。
迟衡远远地看,庄期依旧是那么仙风道骨,举手投足有世外之人的清逸。
半个时辰后,课结束了,迟衡见好几个青年围着庄期问题。
等了好大一会儿,一股风起,寒风入骨,由脊背直袭后脑勺,迟衡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骆惊寒一愣,将衣服脱下,要给迟衡披上,迟衡摆手不要,骆惊寒愣是强迫着给覆上了,而后擦了擦冒细汗的额头,喃喃:“你果然是病了,扛不住风,我都觉得这不出正月,天气怎这么热。”
迟衡岔开话,指着松树下卷卷曲曲的草说:“这种野菜拌点凉醋,好吃。”
“能吃?叫什么?”
“叫苦菜叶子。每次开课,庄期都一定会叫厨子给我拌一盘,酸脆可口有嚼头。”
正说着,手执书卷的庄期走过来,见了二人,一施礼:“多谢陛下,有失远迎,见谅。”说罢,将二人引进前院的屋子里休憩,烧水泡茶,很得野趣。
庄期问了迟衡的身体近况,
面露忧虑,但很快掩去。
不多时到了午饭时间。
餐桌上果然有一碟苦菜叶子,骆惊寒夹起一根,尝了一口,苦的脸都皱了:“你喜欢吃这个?”
迟衡愉悦地放进嘴里:“先前苦,有股甜甜的后劲。”
骆惊寒勉强咬了第二口就再不肯尝试,把那小葱豆腐、酸芽爪、紫齿苋一扫而光,又将那质朴无华的甜酒喝了三杯,太阳一照,浑身都暖和了,骆惊寒将外衣脱了放在一旁。
偶尔碰了一下迟衡的手,冰凉冰凉的。
骆惊寒一愣:“冷吗?”
庄期见状,从房中拿出一件厚实的衣裳来:“陛下,这是你以前来落下的,山中冷,得多穿一点儿。”
迟衡笑了一笑,将衣服披上。
他兴致高,要去看看还在打地基的第二个院子。
庄期跟在其后,靠近骆惊寒轻声问:“皇帝的病还没好吧,这么怕冷?我从没见他这么虚弱过。”
骆惊寒面露忧虑:“他一向逞强,有什么也不肯说,近两月来,他每晚都在御书房里呆到子夜,劝也没用。而且,前几天我才听御前侍卫说,他整晚整晚的咳。除夕那天忽然来了一场大病,就躺倒了,安错给他熬药,咳嗽倒不咳嗽,但气色还是糟糕,今天,是最好的。”
庄期失神半天说:“苦菜叶子是凉性的,恐怕吃了还会咳。”
看过之后,该回皇宫了,庄期欲言又止,将二人送到门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迟衡的背影渐行渐远。他想起了若干年前,自己在紫星台前的石头上,只是无聊地站着,望见了有人从山下爬上来。
庄期一眼就看出那是迟衡。
一刹那,有股无名的欣喜涌上心头,如那初春的溪流瞬时涨起蔓延过岸边的草一样。
但庄期没有喊出声,他之看着迟衡一步一步轻快地走上来,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对自己说:“庄期,好久不见!”当时,太欣喜,欣喜到脸庞都是僵硬的,连笑容都扯不住来。那时没有开口,以后都无法再开口,每一次都是默默地迎接,默默地送走。
迟衡很有心,每一年初九,都不忘来听他的课,或者看他为学生授课;迟衡也很没有心,他总是匆匆地离开,离开前是没有丝毫犹豫的坦然。
庄期想,如果自己是骆惊寒,一定不会让迟衡生病。
不会让他觉得冷。
不过,这只是一转念,庄期匆促地甚至有些惶恐地将这个念头立刻打消。山下的薄云悠悠然地起了,悠悠然地萦绕山腰,庄期一摆衣袖,心想,缘起,缘灭,顺其自然,既然不是仙,就注定有一些尘缘无法去除,这些,也随缘。
迟衡的病又足足养了半个月,在一月下旬,才终于缓过劲来。
恰好,石韦回来了。
迟衡将纪策、石韦、岑破荆、骆惊寒叫到御书房里。岑破荆第一个来到乾元殿,却见迟衡才起床,眼圈都是黑的,没说话,先扶着床沿咳嗽。岑破荆极少见他这幅模样,吓了一跳,赶紧拿着一杯温水过来:“先喝点水,有什么事,不如等你的病养好再说。”
迟衡喝了一杯,把气顺过来。
岑破荆忙活着又是倒水又是吩咐人把药炖好。迟衡兀自走到镜子边,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苦笑一下,拿起梳子把头发梳了一梳。
迟衡是短发,几月不打理,发已过耳,一派颓靡,但也没什么可梳的。
何况两鬓白发,他闭着眼梳了梳。
半天睁眼,忽然愣住。
迟衡看见恍惚地容越站在自己身后,他一下子握紧了梳子。背后的容越微笑着,掀起了衣裳,露出了龙纹,那龙纹模糊不清,迟衡心口一悸,紧紧盯着镜子,不敢回头。镜中的容越笑得灿烂,放下了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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