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衡带着凿子下山去。
过了两日,那妇人就带着孩童下山去了,恒戒将他们护送到山底,回来时数日沉默,每晚诵经到极晚,又过了数日才又回复以前那模样。迟衡呆在青竹寺的日子里,那妇人又带着孩子来过两次,每次拜佛都极为虔诚,话语极少,也给青竹寺带来了一些家酿的极甜的蜜果。一桌子人默默把蜜果子吃完,垂垂老矣的方丈说了一句:“一念倾,一念生,我佛慈悲。”
恒戒恒素和小栗子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迟衡曾想过,也许有一天妇人的丈夫会发怒;也许有一天那孩童会察觉,也许有一天……“砰!”迟衡捂住了手,火辣辣的疼,刚才一分神又砸手上了。
七月里,天气依旧燥热。
那石阶已有模有样,七月十四那日,方丈、恒戒、恒素、小栗子都来到河边,恒素没有送来食盒,而是提了许多莲花灯:“今日是七月十四盂兰盆节。”
迟衡一愣:“盂兰盆节?”
青竹寺的摆设亦与平日不同,这一天香案前,摆了好几个方桌,每个桌子上均摆有瓜蔬果品。一切完毕,方丈开始诵经。
诵经完毕放焰火,放完莲花灯,再诵经。
不与恶俱,三业清净。
莲花重重灯焰颤颤,迟衡将两盏莲花灯放入河里,微风吹起涟漪,那莲花灯却逡巡着又回到迟衡手边,薄薄的莲花瓣数次拂过迟衡的指肚,迟衡连推了三次,莲花灯才依依不舍顺着水飘开了。
百来盏莲花灯在河里飘着。
恒素道:“迟衡,今日百鬼夜行,你还是在寺里呆着吧。”
迟衡反问:“是否所有的鬼魂将来取走莲花灯?你们先回吧,我再呆一会儿。”他在河边抱着膝盖坐了一晚,半夜倦意上来,他感知到身边似有人,遂缓缓抬头,只见那河上有许多白色的影子徘徊而行,如衣袂飘飘,他们并不敢靠近迟衡,有些俯身要去捡拾那莲花灯。
152、一五五二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迟衡下了河,仔细地分辨着每个影子。
一个一个的影子或飘远,或幻灭,却找不见熟悉的身影,他木然地望着。不多时,风又起,那一盏盏莲花灯飘远了,白色的影子都跟着远去了,水渐渐地凉了,沁入骨子的凉。
一阵风拂过。
迟衡醒来,天际泛白,又是崭新的一日,他低头,见自己的双足已浸入河水中,难怪那么的冷。
七月,松子熟。
青竹山上的松树结满了松果,恒戒和恒素摘下松果,砸开,取出里面的松子,白润光洁,一股浓郁的松香味。恒素拿了两颗放手心,对迟衡说:“青竹山有四宝,其一就是松子,山下的居士每到八月九月都要上山来,讨些松子回去。”
大户人家也有信佛的。
布施,自然比平常人更阔气,山下有个大户人家:林府。林府从二十年前开始,每年都给青竹寺布施。林府没什么要求,就是每年讨些松子回去泡茶,益寿延年。所以青竹寺的松子十之有九是为林府准备的。
看着林府的轿子抬上山来。
住了两日,又抬下山去,方丈站在寺前送行,过了两日,香案上的香炉换成了新的,蒲团也换了,连带着桌子椅子都刷上了新漆。
迟衡问方丈:“信佛有没有贵贱之分。”
“没有。”
“为何只有林府的居士下山,方丈会送到寺前呢?”
方丈沉默了半晌:“贵者由他贵,贱者由他贱,佛法无边。施主只看到居士的贵,没看到居士心中的佛,焉知,贫僧礼的是贵,还是佛?”
迟衡默然。
他觉得方丈在狡辩,但他也反驳不出,看看石路,已经有四百余阶了,虽然每一阶仅能供一人行。往下修是一个天堑,断壁两两相对,隔了三丈远,断壁中间是七八丈的深渊,所以,通常行人都要绕过此段路。
这一绕,就远了。
迟衡见过夷山的铁桥,铁锁链系在两端,行人可扶。桥中间纠缠些铁链,再铺上木板,虽然过得心惊肉跳,至少也是条捷径。如果这里有个铁桥,就方便许多。
这天,迟衡遂说起铁桥。
恒素一惊,他极少听迟衡说话,半晌道:“打铁贫僧也不会,不如等秋收过后,请些铁匠上来,也是大善事一件。”
迟衡唔了一声,绕路过去,在断壁那边继续凿开石路。
这一下,就远了,每次恒素给他送饭来都要绕一个大圈,有时诵经晚了,便不回寺庙,学着迟衡那样,找一块松下的净地打坐起来,听松涛起起落落,他闭目悟佛,久而久之,竟然颇有所得。
恒素诵经比以前更勤快了。
青竹寺的纸不多,极宝贵,恒素遇上难解的地方,就拿树枝在地上比划。迟衡见他辛苦,有次回寺院洗澡,挑了几根极好的竹子砍下来,连夜削成长片,他力气大,斧子又磨得锋利,不多时堆了许多,架火将那竹片都烘烤干了,用绳子串好成竹简。
许多空竹简摆满了一整个偏房。
恒素见了极为感动。
自此越加虔诚。每当有些学识的居士上来,恒素就拿出竹简让居士写下所念过的经书。每次下山化缘,或去别的寺,他更是跑得勤快,将那经卷都抄下来,有时是纸,有时就是背一大卷竹简。
积少成多,恒素参悟亦日进千里。
数百年之后,青竹寺成了一个极大的寺,足足有三大殿七大堂等,前来拜佛的香客和文人骚客们络绎不绝。他们上青竹寺,一为拜佛,二也为拜读青竹寺令人叹为观止的古旧佛经竹简楼,全部摆满了稀贵的佛典。其中也有恒素亲笔著下的经卷,而那些古旧的竹简都是迟衡当年砍下来制成的。
此是后话,在此不表。
八月,天气转凉,秋高气爽,有些树叶儿由绿色转成了斑斓的彩色,山林越发幽深起来,暗暗的闻见桂花香。
中秋时节。
迟衡又回到寺庙中。
小栗子与他也熟了,知他会捉鱼,会制竹简,说不好还会造房子。洗澡前蓬头垢面看着凶,梳洗干净了却很是英挺,一点儿也不饿,力气又很大,小栗子当然羡慕不已,便殷勤跑去给他拿衣裳。
见恒戒和恒素都在诵经,他便拽着迟衡要月饼吃,开始是试探,后来见迟衡不恼,越发撒娇起来。
迟衡便带他到灶房,拿了一块糕点。
小栗子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一抹嘴好奇道:“迟衡施主会耍刀么?恒素师兄藏了一把大刀,他说是你的,还说不许告诉你……我最喜欢看人耍大刀了,迟衡施主耍给我看,好不好?”
迟衡一怔。
刀?
什么刀?等小栗子拖出那把重刀时,迟衡愣住了,忽然间心口一阵绞痛,绞得他直不起腰来,那把刀还是朴拙无华,其貌不扬。迟衡上前,托起刀,顺着刀锋一抚,那刀已染上了一层灰。
往事再现眼前。
迟衡将刀放归原处,摇着头说:“我不会。”
他一肃穆,小栗子便不敢动了。当夜,迟衡转辗反侧,怎么努力也拂不去脑海中那些不该有的画面,刀光、剑影、血腥肆意。迟衡猛喘一口气,直起身来,跑到泉池里,全身浸下去,憋着气浸了片刻才冒上来,狠狠吐出气来。
夜深气清,往水里一浸,风一吹,就冷了。
横竖浸了十来回,他才出来,跑到那石阶上叮叮当当继续凿石。凿了许久,累了,他往地上一趟,仰头看天,八月十五的月亮极圆,月迟迟而行。迟衡没有什么悟性,悟不出什么禅意,只觉得望着那圆月,心便慢慢平和下来。
往事一页一页翻过。
纵然波澜起伏,却不像刚才那样浮躁了,心也不再荒原丛生,而是浊归浊,清归清,都分明了。
一夜秋露,次日迟衡醒来,脸被打湿了半边。
九月,下了霜,裹两件衣裳还冷,白日里迟衡无所谓,每次凿石都挥汗如雨,到了夜里耐不住冷了,他却不愿回寺庙,因为一走绕半天。
恒素也拗不过他。
便在路边支了一个简陋的草棚,聊抵风寒,总之迟衡过得跟野人一样。这天,他正认真凿着石路,忽听见有喧哗声,再一看,恒素领着七八个男子过来,个个腰粗膀阔,原来是打铁匠和工匠。
这日之后,青竹山就热闹了,白天黑夜都能听见风箱呼啦呼啦的声音,还有火苗噼里啪啦的声音,以及锻帖时叮叮当当的声音。
铁匠们极卖力,不多时比手臂还粗的铁链打好了。
迟衡亲自在石头上敲出洞口,将那铁链牢牢地嵌入石头中。打铁本就是力气活,更别说打制一座铁桥。迟衡如练兵一样领着铁匠夜以继日,且不提个中艰辛。原本铁匠们预计要三个月才能完的成,在迟衡极为周密的布置,竟然在十月中旬铁桥就成了。
就此,迟衡也没停下,一让铁匠们继续凿路。二让恒戒恒素下山,一边化缘一边说了这消息。
未过多久,青竹山下十里八乡都知道,青竹寺修了一座铁桥。
于是从十月起,陆陆续续有虔诚的香客上寺来,虽然底下的路还是未通,但熬过那一段,就到铁桥了。佛事,本就功德无量,迟衡又让匠人们传出消息,说若是修上几阶路,也是积阴德。这流言大抵以讹传讹,传到后来,竟然成了方丈因修路,积了大功德,竟然登着石路羽化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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