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这次搜肠刮肚也没能想出合适的词语。突觉得燕承锦抱着他的手就那么突然地松了一下,吓得他连忙搂住燕承锦的脖颈不敢乱动。可燕承锦仅是失神了一瞬,很快又把他抱得稳稳的。
小太子本能地觉得不对,转眼去看燕承锦。
燕承锦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敛去,目光慢慢沉下来,再次仔细打量对面之人。他不是听到风就是雨的人,全凭燕凌一说他就信以为真。可越是打量,心里的惊涛骇浪就越掀越大。这人的乍一看面皮腊黄枯瘦,可若是仔细打量,那五官却生得不错,他身上穿的是件颇为臃肿的簇新棉夹袄,本来并不显眼,可燕承锦留了心看,便觉得他腰腹部相较他纤细的身材明显粗了一截。
燕凌方才的说话他想必也是听到的。这人却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无话可说,脸上虽显得越发惊慌,却也没有为自己分辨上一句两句。
有那么一瞬的工夫,燕承锦都觉得这人其实镇定得很,那些惊慌失措都是表象。
正僵持着,眼前这人目光越过他身后,随即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一般,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娘……”人一下子就像是再也支持不住,软软地向一旁边地上倒去,整个人顿显楚楚可怜弱不禁风。
陆老夫人腿脚不便,慢了这半柱香的时间才赶到。才看到这个哥儿,脸上掩盖不住地就露出十分吃惊的神色来。她犹疑了一下,看样子本来想装着不认识,可看见他软倒到地上,又忍不住低呼了一声,顾不得自己腿脚不便,抢上前两步,似乎想要伸手去扶。
燕承锦一直在旁冷眼看着眼前这戏一般的闹剧。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老夫人,小心脚下湿滑!”
老夫人讪讪地站住了,本来她刚才进院门就看见燕承锦,却看见这个哥儿就被扰了心神,仿佛到了现在才看见燕承锦在这儿站着似的。燕承锦已经叫过他娘,此时却又改口称了老夫人,这番变化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她一时捉摸不透,只好偷偷看了看燕承锦的脸色。
燕承锦说过那一句小心之后就不再说话。从前老夫人知他不能说话,沉默起来顶多让人觉得他有些阴郁罢了。眼下得知他言语无碍,这种沉默就有了种压抑威严的气势。
小太子当着外人就不肯让燕承锦抱了,挣下地来,他左看看右看看,想了想,在燕承锦身边站好,也是谁也不搭理,立志要出一番和皇叔同仇敌忾的架势来。
老夫人无措了片刻,看那人还跌在地上一付要晕过去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道:“少君,地上太冷,你让他先起来,有什么事儿起来再说……”
她口气里带上了哀求,燕承锦半响才从嗓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伸出手去,提着这人的手腕子就将人从雪地上拎了起来,还像是怕这人站不稳似的,一直不曾放手。
他的手看似扶着这人手腕,实则无意识之间手劲大得像是要将对方手骨折断一般。实则他心里像塞了一团火,也说不清是惊是怒还是恨,却也有那么一瞬很想一刀削了眼前这货的脑——就此一了百了,就当作压根没有这破事。可理智还是让他忍住了。
这人方才一付就要晕过去的模样,这时偏又硬气,惨白着脸一声不吭,只是咬紧的嘴角泄露了他的痛苦。
老夫人瞧着却比他还要紧张,呐呐地道:“……少君,有什么话好好商量……”
燕承锦侧头瞥过来一眼,凌然的目光令她生生打了个寒颤,燕承锦的口气却是淡然:“……不知老夫人想好好商量什么?”
第 22 章
他还从来没有用如此近乎咄咄逼人的态度对待过陆夫人。
陆老夫人见惯了他平素的温良恭顺,一时之间难以适应,毕竟是理亏在先,又不清楚燕承锦到底知道了多少,一时讪讪地不知作何言语。
燕承锦等了片刻,见她语塞,嘴角不由自主就浮出一个讥讽的笑意,眉角眼梢都带上了一分戾色。
老夫人瞧着竟有些害怕起来。她长年深居简出,本就没有多大的见识与心机,这时慌了神,不由得便把这情由合盘托出:“……他家人将他送到山上就再也不管……这事是世玄对不住你,我本想赶他走,又念在这到底是陆家一点香火……”看见燕承锦的眉稍微微一挑,忙又道:“……我没想让他进门,只是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冻饿至死,给他寻了个庄上的活计过日,孩子日后生了也不会接进家来,只要知道活着就好……”
那人原本一直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开了口:“我能有个容身之处也心满意足,不敢再有别的想法……今天我来,只是上柱香便走……”
燕承锦目光朝他一扫,不经意间又看到他微隆的腰身,心里只觉嫌恶,转开眼不去看他,随即也松开了手。
“说得像是挺有理……”燕承锦道,他嗓音初初恢复,今日已经说了不上话,声音越发低弱得几不可闻,语气里的森然却让人毛发都要倒竖起来。“可当初陆世玄发下誓言,这辈子绝不娶妻纳妾,至今言尤在耳。这所谓香火从何而来?背诺欺君的下场,老夫人可曾替陆家想过?”
陆老夫人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燕承锦,见他脸上殊无笑意,一双眸子更是杀气凛凛,慢慢就惊慌起来:“少君,这……”
燕承锦打断道:“我从前如何,老夫人大概也听说过一些。我也自知自己绝没有什么娴良淑德可言。但自从进这个家门那一天起,我便一心想将陆家当作家人对待。老夫人自己说说,我可曾有轻忽怠慢的地方?陆家却是如何回报我?”
老夫人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倒是那个哥儿见机得快,往雪地上一跪,他这时反而不惊慌了,说话从容流利得多:“对不住少君的是陆大人与草民,陆大人已经仙去,草民任凭处置,还请少君不要迁怒他人。”说着便磕下头去。
燕承锦嗤道:“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
那边‘卟嗵’一声,却是老夫人一时情急,想不到别的法子,抖抖嗦嗦地跪了。她本就是没有太深城府的一介妇人,突然得知去世的儿子还有一线血脉尚存,欣喜自不用说。她只想到将这人远远送走就万无一失,却不曾想过纸里早晚有包不住火的一天。
如今她一想明白便慌了神,只怕真会给陆家招来什么灾祸。越是想说点什么讨饶辩解的话,嘴上却越发哆哆嗦嗦开不了口,便也想学样磕头。
燕承锦虽然愤慨,理智却还在。陆家这事做得再不厚道,陆老夫人毕竟是长辈,还有个婆婆的名分。就是有再大的罪过,这一跪他也不好生受,更别说让老人家给自己磕头。好在下人方才就被打发出去了,并无人看到这一幕。
当下一伸手,不由分说就将人搀了起来。这片刻的工夫,老妇人就有些脚软了,她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看向燕承锦的眼神都可说是惊恐了。燕承锦见她这般既可恨又可怜的模样,又顾及身份,深吸了口气,将很想抽人嘴巴的念头压了下去,扶她站稳就松手退开一步。
转头去料理旁边另一人,他对那个哥儿就没有这般客气了,捏着一边肩膀就将人提了起来,拖着就要往外走,
老夫人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却不敢上前拦着。
燕承锦猜到她心里所想,回过头来冷冷一笑:“我不过有些话问他罢了,不会对他怎么样的。”顿了顿又道:“您也好自为知吧。”
言罢也不管陆夫人作何感想,带着人扬长而去。
一路上不时还会遇上几个仆从下人,燕承锦还得收敛满心戾气一一应付,好在大家都知他不能言语,有人行礼只需略一点头便可。难得那名哥儿默默跟在他身边,竟然也沉默安静。
小太子一直跟在旁边,他一直插不进话,只得一时看看面无表情的皇叔,又看看旁边也挺镇定的‘狐狸精”。见两人似乎各怀心事,谁也不理会自己,好生无趣,见左右无人,扯了扯燕承锦的衣服,一手指着哥儿,正经八百地道:“皇叔,咱们这是要把他带到哪儿去杀人灭口吗?”
燕承锦很想敲燕凌脑门,教训他几句让他不要再把戏文里的东西当真,最终还是没有那份心情。又想起一事,摸了摸燕凌的头顶,同他商量:“今晚皇叔大约不能送你回去了,你在这儿住一晚,明天早上叔叔和你一起去见你父皇,好么?”本来也不必他亲自送小太子回去,只不过他担心燕凌回去乱说,便想把他留下来晚上再仔细叮嘱一番。
燕凌还差几个月才满七岁,但作为太子他要学的东西很多,每日功课排得满满当当,过着起得比鸡还早的日子,辛苦死了,平时里就很是羡慕弟弟燕枳能够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只要父皇同意,他是很愿意在皇叔这儿多留一晚的,要是能住上几天他也不介意。再说他记得自己是溜出来的,还巴望着皇叔去父皇面前说情,减轻些处罚。当下满口答应。
这要算是牵涉到燕承锦的私事,杜仲等人虽然不忿,燕承锦要亲自审问,他们却也不好插手,就连太子燕凌,最后也被打发到书屋自己玩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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