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刻在骨中的琴师自觉,如今怀抱着七弦琴,只当是贵客上门,他去弹上一曲,应付一场便罢。
如此一想,心底也蓦地放松许多。
“既然如此,那就不可让王爷久等。”
一派淡然,像极了还在雪宇楼时。
话既顺利,严总管也不再多说,领头带路。
段韶华怀抱着琴默默的跟紧他,黄昏当下,碎金没落,各处已经点起了纸灯笼,一盏盏的光亮延伸。
穿过了几转回廊,绕过枝叶繁影,严总管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是到了王府中的另一个世界,遥看着一处站了侍卫的内院,这该是到地方了吧。
就见严总管大步走了进去,段韶华不禁抬了头一看,“清猗园”这三个大字瞬然印入眼中。
刚进了内园,一阵笑声清晰入耳,脆如银铃,分不清是男是女。
快步而行,段韶华莫明的觉得有些紧张。
待严总管说了句好,一看园中之景,莫明的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看起来园中是在摆着宴席,数名宾客正举杯作饮。或老或少,无一不满面春光。
靖王爷正端坐在上首,美酒佳肴上摆,又有舞娘丝竹,一派的志得意满。
只是,段韶华低着头巡看了一圈,王爷将他安置在何处?
他暗自寻思,裴靖已经看向了他,段韶华一抬头正对上了他的略会。
满园的寻乐中,裴靖伸手一指,段韶华随之望去正看见了一张红木矮桌。
桌上空空如也,对比他人桌上的有酒有菜,实在是有些疏落。
潜意就是要他在那处抚琴,段韶华体了味,疾步走去。
周围的灯笼照的园中恍如白昼,只听有谁轻击了两掌。丝竹声一调低过一调,终停,旋转中的优美舞姿也停了下来。
缓缓安静了下来,越来越多人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是丫鬟的或小厮,还是坐在王爷身边的美人公子,无论来自哪处都让段韶华无比不安。
一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呆捧着琴似个异类。
他惶惶不安,落在裴靖眼中都凝成了笑意。
正欲开口询问曲目,透进园子忽听了人朗声道:“竟让王爷白白等着,都是我的不是。”
娓娓悦耳的一声,段韶华周身一震,记忆中的熟悉被开启。
缓缓而来之人,一样的水墨长衫,一样的桃花满面,那眉目如画,叫人过目难忘。
信若元一如潇洒的摇着折扇,缓中作揖,“路遇友人小酌了几杯,不想竟误了时辰,还望王爷莫要怪罪。”
他徐徐说出这句话,眉目上挑,语气飘然,哪有半点歉意之态。尽管如此,却也叫人提不起气来。
裴靖抚掌大笑了几声,只念了几句“罚酒。”
比起裴靖的冷肃阴情,信若元洒脱出色的外貌更让人觉得有亲和力。现下来了不到一刻,几道迷恋的目光已经投靠了过来。
信若元持着潇洒慢腾腾的走向一处座位,不露声色的避开那一道最炽热的视线。
原来靖王爷要宴请的人就是他,段韶华轻移了目光,在这种地方见到实属意外。又忆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复又把头低了下去,恨不得没人看到自己才好。
只是他再怎么想消失,又怎么抵得过靖王爷的一句话。
“段韶华。”裴靖的声音适时响起,手上白渗渗的酒杯轻轻一晃,“本王记得你是雪宇楼的第一琴师,如此良辰美景,你便弹奏一曲来听。”
字字铿锵有力,段韶华不敢抬头,但更知无法拒绝。
终于还是坐下身,思虑中,抬手,清澈的琴音袅袅泄出。
段韶华还是心有旁骛的,指尖游走中总是禁不住想抬头一看,耳边似乎萦绕着笑语,又似乎没有。
知道不远处就坐着信若元,忍不住就想弹的更好些,也不费那几日切磋。
他与信若元说不上深交,但好歹能聊到一处,比起满园的花花绿绿和那位王爷,他宁愿更偏向信若元一些。
不过就现下让他高兴的事,十指间依然配合自如,弹奏和谐。总算还好,这双手还能用。
将来他总有一天会出府,只要还能抚琴,生计应该不能问题。
证明了双手无事,对未来的憧憬又被点燃,怀揣的心思顿时明亮起来,指下更渐渐欢快,澈人肺腑的琴音愈加动听。
正文 第25章
急水奔腾,俯瞰群山。小桥流水,淅淅沥沥。琴音忽急忽缓,若群势磅礴,若婉转听雨,顺畅的有如行云流水。同时座上的说话声也未间断,唯有一人醉心那琴声,置其他仿若无物。
其实心不在焉的,又何止那一个。
穆青尘手上也拿着杯酒作掩饰,双眼却不曾离了信若元半分。可看他只顾品论美酒,侧耳听琴,心中又不知是何滋味。
怀了两分担忧去看身边的靖王爷,今日只说是宴请朝中友臣,不知为何牵扯上了信若元。难道,是王爷故意?
但,眼里再次又充斥了那抹桃花艳影,顿时什么也想不得了。
几人各怀心思,唯琴声悠长,长久不变。
指尖跨过最后的跳跃,直到罢了手,一曲结束。
尾音消失在了耳边,段韶华这才抬了头去看周围。发现在座之人的心思其实全然不在琴声,他们一心一意的只是在想着如何讨好靖王爷而已。
有些呐呐的收了手,曲已终,却无人听。
正尴尬间,忽闻得一下击掌,响亮间穿过了那些讨好声,铿锵有力的落在段韶华耳中。
忙寻向了那击响声处,周身一顿,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裴靖似乎是被他这副吃惊的模样逗乐了,重重下了一个字,“赏。”
在雪宇楼也有客人兴致上来多赐赏银,段韶华如今听了也只是泛了一个咯噔,很快又平静下来。反之“赏”字已下,表示这里已没他的事了。
接过家丁送上的银锭,道了句“谢王爷赏”,段韶华再次把头压的低低的,捧着琴退出了园子。
两脚终于踏出了清猗园,离了那些风花雪月,段韶华大步朝前走着,只听身后园中的丝竹声似又响了起来。
他一气走的远远的,到了一处角落才停下来喘了口气。怀中的银锭沉硬,段韶华拿在手心一个掂量,顿时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不会忘记第一次在马车上发现那包银子的愤怒,以及那种不得不受的苦涩。当时他是下了决心一定要离开京城,从此不用再见那恶霸一般的靖王爷。却不想如今,他已身在王府不说,哪怕再怀揣着靖王爷亲赏的银两也再无感觉了。
他还未习惯,只是要接受。
手上的银子沉甸有余,段韶华叹息一气,看着掌心中的银光愣愣发神。
他无法出府,不知能否托东儿将银两带给家中二老?
可,当日他将话说的那般无情,即便东儿愿意相助,也不知宝丫头他们还会接受自己的银两?
一份份的担忧交织,段韶华握了手,硌的厉害。
“段韶华。”烦忧间,忽听得有人喊他,声音也是他所知的熟悉。
一惊一喜中顺势看去,对面走来的果然是那抹潇洒不羁。
可比故友相见,段韶华微微靠前,“信公子!”
虽对信若元会出现在以稍有异议,但经惊喜一刷,也并不那样在意了。
只见信若元收了他那把标志性的折扇,一步一晃而来,风采依旧。
“刚才席间见到段兄,我还当眼花,原来竟是真人。”
段韶听他这一说,脸色也瞬然暗了下来,捧了琴的双手微微颤抖。
“许久不见。”半响,只说了这句。
身在这个靖王府,他无时无地都不会忘记自己所谓的身份。
此刻面对着信若元,更是有苦难言,无法启齿。
心思一旦生了,立显了两分瑟缩。
信若元只看他从刚初的欣喜到渐渐后退,握在手上折扇一紧,开门见山道:“还是说,我听到的消息是真的?”
段韶华闻言双眼立刻就睁大了,“消息,是哪来的消息?”
信若元脸上微微变色,敛了眉道:“雪宇楼。”
话出口,段韶华几乎站不稳,眉毛紧紧蹙起,“这么说,已经传开了?”
信若元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点了点头道:“我是去雪宇楼找过你,不过掌柜的却说你被靖王爷接走了。而今天……”他未再说下去,带了两分试探道:“我当日未问清楚,如今,你可是自愿?”
这句话问着心痛,段韶华也不知该不该摇头,只能连连苦笑,“反正我已身在王府,是不是自愿又如何!”
这话是分明的自暴自弃,配着这冷夜冷月,似被碎了的水中倒影,颤颤的进驻在心。
但很快,信若元眼中一烁,施施然笑道:“如此说来也是,此处可是靖王府,随便一个身份也高得平常百姓,呆个一年半载说不定还不想走了。”
与裴靖的刻意嘲讽不同,信若元说的潇洒,脸上还挂着明媚的笑。那样的温暖自然,带衬着连烛火也更加的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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